金 岱:符号动物-亚博电竞网

金 岱:符号动物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45 次 更新时间:2020-08-04 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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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岱 (进入专栏)  


符号动物



1.


晚饭后,我站在面北的窗台前,凝望着后面那栋宿舍最西头的一个小院子。我常这样痴痴地凝望那里。其实,我什么也看不见,小院子被葡萄虅和夹竹桃叶子绿茸茸地遮蔽了。但我心里看得见,我熟知那里面的一切悲哀和困苦。我叹了一口气,转身放下茶杯,走出门,踱下楼去。


我走到小院子的铁门前,静立了片刻,换了一副轻松和随和面容,然后伸进手去,剔开铁勾子,拉开门,走进院子里。梦德正坐在一把竹躺椅上,呆呆地望天。西边小半个天被落日烧得黄黄的。


“你就出来乘凉了?吃饭了?”我问。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小半个天,并不答话,也没有转一转身的意思。显然,他对我的进来和我的问话毫无知觉。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放开喉咙喊道:“你在看什么?梦德。”


他还是没有转身,但他嗫嚅起他的缺牙的嘴巴来,咕哝了几句,接着又止住了,抬起手招了招,示意我低下头去,然后他极神秘地用一种从沙哑的嗓子眼里逼出来的咝咝声对我说:“他,他们又在屋顶上打架,该死的东西,摔下来才痛快,摔成肉饼酱,你喜欢吃肉饼吧,肉饼最好吃了,要剁烂,剁栏了才好吃,用刀剁的不行,得用搅肉机,搅肉机什么都搅得动,你把头伸进去搅搅看,你有搅肉机吧?没有我借给你,我去跟你拿……”


我知道他在瞎说,但我还是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他说的那个屋顶,那是我那栋宿舍六楼楼顶的平台,平台上什么也没有,不过,平台的一个尖锐的直角正挂着那片黄黄的天。


“越打越大胆,都上屋打了,我小钧是不会吃亏的,他武艺好,不会跌下来,他有孙猴子的本领,我小钧在家,他们是不敢动的,你听听,你听唦,他们在拆我的墙,他们天天都拆我的墙,你听罗……”


他扭动着身子,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听了一会儿,他忽然从地下拣起一块小石子,向隔壁扔去,小石子穿过他院墙边上的葡萄架,把葡萄叶子打出一阵窸窣声。


我不敢阻拦他,我只在心里默祷,隔壁可不要走出一个人来,凑巧让这小石子打着了眼睛什么的。我悲哀地望着我的这位老朋友,我望着他梭出前额的铲子般的一头硬发,这硬发不是黑的,可也不是白的,而是枯草般的颜色;我望着他的那几乎已没有了瞳仁的一双眼睛,全是眼白,浑浊而昏黄的眼白,象两口浓痰;我望着他的尖削的下巴和那个巨大的喉结,随着他不停地吞咽什么,那喉结不停地上下滑动着;他佝偻地坐在那里,神秘地嗫嚅着,嗫嚅着,显得那样苍老,仿佛是个干瘪了的百岁老人,其实他才五十出头,对,才五十出头,他不过比我大两岁嘛,想当年他是那样神气和骄傲,他个头高大,眼睛雪亮,走路总是目不斜视,笔直朝前,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人能被他看在眼里,没有什么事能挡住他的去路似的……


女主人弯着腰,八着脚,端了一大盆水出来,她把那盆水倒在院子里的泥地上,水一泼下,立刻便有鲜明的暑气蒸腾上来,泼了水,女主人直起身,一手提着盆子,另一只手在拦腰系的围裙上擦了几下,指指我,对竹躺椅上的小老头说:“你认得他啵?”


梦德转过脸来,用浓痰般的眼睛盯着我,使我不寒而栗。他脸上忽然露出一点孩子般的疑惑的笑容,看看妻子,又看看我,咕哝着说:“他,他呀,他不是老,老马……”


“不错,今天你有进步。”女主人表扬他说:“总算给你认出个人来了。”然后,她转身对我说:“他差不多什么人都不认得了,有时候连我也认不出来,今天真是出奇,还叫得出你的姓。”


不知是不是受了表扬,他似乎挺高兴,直冲我傻笑,还用那特有的咝咝声对我说:“我好久没去你家玩了,你爸你妈好吗?哪天得空,我一定去看看二老……”


这声音是如此的遥远,遥远得无可名状。不仅我父母亲早已作古,而且,我记得,我父母亲的合葬仪式,梦德还是热心地张罗着呢,那时我们是好朋友。


“去吧,去吧,你有空一定去玩……”我茫然地答到。


“算了,进屋坐坐吧,老马。”立芳凄冷地一笑,对我说。


我走进东边她的房间。梦德是住在西边那间房的。中间隔着厨房和卫生间。立芳去卫生间,说取一盆衣服来,边搓边陪我聊天。


我开了灯,坐下来,顺手拿起一本书翻看,心里去异常惶惑。我想梦德确实已经和我们隔绝了一切精神上的联系,言语不能相通,情感无法交流,仿佛不是存在于同一个世界里,真的,梦德实际上早已不和我们在同一个世界里了,他和我逝去的父母倒是离得更近些,他是和他们在同一个世界里了,他之所以会想起他们,也许这之间真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呢。尽管他躯体还能动弹,可实在是已经死了!我忽然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这一点,觉得一股冷气袭来,全身瑟缩了一下。


人生祸福真难逆料。如果二十年前我们没有拼命把他抢救过来,那他就不会如此漫长而悲惨地悬挂于这种生死之界了,而立芳的命运也会是大不一样的。那个可怕的下午,我仿佛有什么预感似的,走出挺远,又返身回到我们的“牛棚”取我的草帽,我通常是不会忘记草帽的,我挺怕晒,可是那天偏偏忘记了。我取了草帽,看见梦德还躺在床上,便顺便喊了一句:“梦德,起来了。”我们是“老牛”,他是“新牛”,才进牛棚,而且“罪行”似乎特别大,“帽子”也特别多,所以,我们都去劳动,他却留下写交代资料。不管怎么说,他得写点什么,不能老躺着,否则要挨揍的,管“牛棚”的“革命战士”随时都会从腰间取下铁头皮带横扫过来。但是,他没有理我,好像睡死过去了。我过去推了他一把,立刻吓了一跳,他的身体僵硬,沉重,冷汗涔涔,我探了一下他的鼻息,几乎都感觉不到了,但我看见他的手背上有一根青筋在抽动,使他的手微微痉挛着。我一蹲身,把他背上了,跑下楼去,我深信他已经死了,因为他是那样沉重,沉重得不可思议。我一口气把他背到学校医院,谢天谢地,全世界都瘫痪了,唯独医院还在工作,我当时怀着怎样的激情从心底里赞颂伟大的医务工作者们哪!他们忙碌了一天一晚,终于把他抢救过来了。不过,他刚刚苏醒,便有几个带红袖章的“革命战士”冲进病房,向他宣布:畏罪自杀,罪加一等!


梦德的自杀,我是很能理解的,他太骄傲,太脆弱了。走出校门不几年,他就得到那么多荣誉,得到那么多赏识,年纪轻轻,就成为系领导的候选人;尽管后来他受到挫折,可运动一来,由于他那加倍的“革命干劲”,他又成了当然的领袖,他是那样作固正经,得意洋洋地看待自己的权威,他是那样地竭尽全力,不可一世,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变戏法,开玩笑,所以当他也被人们揪下马,并且冠以更其骇人、更其可恶的罪名时,他吓昏了,同时愧极了,等到他和曾在他治下的“老牛”们一起蹲“牛棚”时,他便再也不能忍受这世界的荒诞和不可理喻了


他被抢救过来,送回“牛棚”后,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我想,正是从那时起,他的脑子开始出毛病了。他变得非常唠叨,同时拼命自践,他无边无际地承认自己的“罪行”,整天不厌其烦,不厌其细地诉说自己的一切过错,他总是抢着给自己带高帽子,挂黑牌子,抢着接受各种归他或不归他的惩罚,他自动延长在“忠字台”前跪着悔罪的时间,有时整晚整晚地跪在那里,低着头,嘟嘟嚷嚷……他这种可笑亦可怕的自践行为不仅把“牛棚”里的“牛伴”们惹烦了,而且也把看管我们的“革命战士”们弄厌了,于是他被破例批准回家改造。他被送到立芳那里,尽管运动前,他俩就已经分居,准备离婚的,可是这种时候,这种样子,他能被送到哪儿去呢……


立芳端了一大盆衣服进来,坐在小凳上,搓洗起来。盆里尽是些毛裤啦,棉衣啦之类的东西,我有些纳闷,便问:


“他怕冷吗?冬衣一直用到现在?”


“哪里,我早就洗好收好了的,可今天打开柜子找东西,发现里面有一股臭味,抖开一看,每层格子,每个抽屉里都包了一些搓得溜圆的粪团。梦德他常常满手大便,这倒不希罕,谁想得到他会把大便弄得那样漂亮,藏进衣柜里去呢?”


她低着头,搓着衣服,语调平静,脸色木然。她接着说:“他总是把大便拉在裤子上,要么拉在房间的什么角落里,我每天下课回来,头一件事就是清扫这类玩意。”


“我不是说了,你得请个人专门照顾他。”


“请个人……请个人我总不放心,谁照顾得了他?照顾他拉还算好办的,照顾他吃就更麻烦了,你一不小心,他会把全世界的东西都吃下肚去。天热,早上我总是煮好一大锅稀饭,留着一天吃,要是没藏好,他会把那一大锅稀饭全都喝掉。有一回,一个朋友送给我四只很大的猪蹄膀,我炖好了,准备让他分几餐吃,他老先生一口气就吃掉了,好像饿了几年似的。可要是你不给他东西吃,他也不晓得饿,你三天不给他东西吃,他三天不会问你要吃的,他不知饱饿,你又难摸得他的饱饿,真难办哪……”


“不过你也……”我其实不知说什么好,心里着实堵得慌。我摸出一盒烟,燃着一支,深吸几口,吐出烟圈。我透过淡淡的烟雾,看着立芳那清癯的脸颊,她被磨得也快要失去人形了,曾经是那样动人和活泼的脸现在变得如此呆板和麻木,她在说这一切的时候,仿佛是在谈别人的事似的。她感觉到我的注视,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觉得唯有这双长长的,微微上挑的眼睛仍然还年轻而美丽,并且由于那目光的寒凉,在这燥热的夏夜里给人一种冰清玉洁的感觉。


外面传来竹椅的吱嘎声和梦德那大舌头般的,含混的嘟嚷声:“吵,吵,吵死了,吵死了,你们成天咚咚地拆我的墙,你们想毁我长城,你们这些反革命分子……”


我终于记起我的来意,我把烟灰弹在一张台历纸上,看着那些烟灰说:“工会暑假组织一部分教工上庐山,你想不想去散散心?”


“我?”


“就个把月时间。我算了你一个。你不能老是这样,立芳,你至少得去喘口气。”


“那怎么可能?”


“我说了,请个人,多花些钱嘛,你无论如何得把自己解放出来,你这样会把自己也完全毁了的,你气色很不好哇。”


“我没什么病。”


“庐山你去过没有?”


她没作声,低头使劲搓衣服,搓衣板和脚盆碰得很响。


“再说,系里年纪稍大的老师都轮过了,该轮到你了。”


“真的……”她恍然若失地说,“我来到这离庐山咫尺远的城市二十多年了,竟连庐山也没上去过,我这辈子……我不知道……”


她忽然哽咽地说不下话去,眼泪忍不住地涌出眼眶来。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这辈子是怎么过来的,我还知道在她看起来苍白的,了无生气的脸孔下奔突着怎样痛苦的岩浆!我狠吸了几口烟,把烟头捏灭,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一只手扶着她的肩头,断然地说,“立芳,我们结婚吧?”


她怔住了,直着腰,一动也不动,哽咽也停住了,只有泪水还在眼眶里转动。


“我们可以向学校申请,把我们的两套房子挪到一起来,我们又不离开他,照样尽力照顾他,而且两个人照顾,比一个人还强些,当然,我们得请个人来专门料理他的日常生活。”




她还是一动不动。她泪眼迷蒙地直直地望着哪儿,有一两星火光似乎在她眼里跳动了一下,但旋即又黯淡下去。


我半蹲下来,将她的湿手捏在手里。


“我爱你。我早就喜欢你了。老伴死后,我心里便只有你了。真的,你还年轻,我也不算老,我们也许还能快快活活地过上好几十年……”


她任我握着她的手。她的在冷水里浸过了的手是微凉的。但她摇着头,很缓慢地摇着头。


外面梦德的嘟嚷声又高涨起来:“你们打吧,打吧,该死的东西,跑到屋顶上去打了,我巴不得你们掉下来,摔成肉酱饼,肉饼最好吃……”


她低下头,缩回手去,使劲地搓起衣服来。


2.


一阵细碎而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我开了灯,看看钟,12点半了。谁会这么晚来造访我呢?我非常惊疑,我在这套大房子里孤独得太久了。我趿上拖鞋,走进客厅,把客厅的灯也拉着了,然后问:“谁呀?”


“我,是我。”一个女人的颤抖的声音,是立芳,但是声音变了形,变得简直听不出来。


我赶紧开门。立芳几乎是扑了进来。她头发蓬乱,眼睛圆睁,咬着牙关,绞着双手,浑身紧张得话也说不出来。“我,我我……”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别急,先坐下,慢慢说。”


我扶她坐在沙发上,给她倒了杯凉水。


她一口喝干水,神情才松弛了些,但紧接着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了:“我,我差点被他掐死。”


“他掐你?掐你干吗?”


“他发病了。这几天他都不正常,狂躁不安,今晚上尤其,这么晚了还不睡,在屋里一拐一拐走得咯咯响,嘴里哼哼唧唧,我怕他出事,便拿了片药,倒了杯水,到他的房里去。我一走进去就发现他根本不认识我了,他象头困兽似地凶狠地瞪着我。我吓坏了,可我还是镇静自己,要他吃药,吃了药早些睡,谁知他突然向我扑来,把我按倒在地,双手死死掐住我的脖子,我被掐得几乎要断气了,胸膛憋得要炸开,我想我这回要完蛋了,我拼命地挣扎,双腿乱踢,双手乱打,可我的拳头一点用也没有,后来我的手碰巧摸到了一张小板凳,我举起来朝他敲去,他松了手,我赶紧爬起来,逃了出来……”


“好危险啊!你没有喊吗?喊救命呀,喊邻居来帮帮你,要不是那张小板凳,你真会被掐死的。”


“小打小闹是常事,开头我不想大惊小怪,后来就喊不出来了,而且我也懵了,完全懵了,只知道挣扎,我跑出来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跑到你这儿来了,我大概也要疯了……”


她两只手捂着额头,揪着头发,直摇脑袋。


“好了好了,总算跑出来了,没关系了,别怕。”我又倒了杯水给她。


“可是真危险哪!”我说,“前不久省妇女医院一位主任医师被他的疯儿子用刀捅死了,你听说过吗?那医生我还认得呢,挺结实,挺潇洒的一个人,这真是,伴疯如伴虎……”


我想开句玩笑,缓和一下空气。可她没理我,我也笑不出来。她自顾自地不断嘟囔道:“我干吗跑出来,干吗跑出来,就让他掐死,掐死算了,掐死还痛快些……”


她是赤脚的,穿着蓝点子的睡裤,短袖衬衣的背部和肩部蹭得乌黑,胸前的两颗扣子也掉了,露出乳罩来。她蜷缩着坐在那里,啜泣着,看了真叫人怜悯。


“好了好了,别紧张了,放松点,没关系,没关系……”我也找不出什么更好的词句来安慰她。


她喝光了第二杯水,抬起头来,怯怯地望着我说:“你能同我去一下吗?去看看他,怎么样了,我出来时把他关在里面了,我想我是敲到他的手臂,我没敲到他的脑袋,没敲到脑袋吧……”


“走,我们去看看。”我找了双我的大拖鞋让她趿上,“要不要喊医生?”


“先别喊,学校医生对他也没什么办法。”


我们下了楼,走到他的住处。


梦德竟然已经睡着了,想必是受了一击,吃了一惊,神经受到了抑制。他撒手撒脚地平躺在地板上,半睁着他那浓痰般的双眼,粗重地喷着呼噜。他身子周围是翻倒的家具,破碎的瓷片和玻璃屑,那张小方凳还四脚朝天地挤在他的胳膊窝下。立芳慢慢地蹲下来,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和手臂,并没有什么伤处。


“我一定敲到了他的脑袋,要不他不会这么快就睡去。”立芳凄冷地一笑。


“不,可能是敲疼了手。”


我们俩吃力地把他抬上床。立芳抱着他的脑袋,给他垫好枕头,又帮他盖上薄毯,然后我们开始收拾房间。


安排得当,我们出来,站在院子里。天上没有星星,朦胧的月亮在云间游动,墙边的月季发出一种淡淡的惆怅的清香,?q魆的葡萄架下有一两只蛐蛐在断断续续地哀哀低吟……她呆呆地望着天,默不作声,眼睛在微弱的月光映照下,有一点忽明忽暗的无力的光芒,她的整个身体在夜幕的披挂下,显出某种孤独无靠而楚楚动人的轮廓来,这使我心里充满了怜悯和感动,我想她这一生可真是……我最近老想起她的一生……命运真是可怕的东西,谁想得到她会落到这样的境地,她曾有过一个那么美妙的婚礼,她的婚礼至今还在我脑子里喧闹,那是我见过的最热闹,最有趣的婚礼,人倒并不多,就几个老朋友,老同学,关键是齐胖子来了,他被选为闹洞房的“闹长”,这真是当之无愧,没有比他更逗人的角色了,他总是一本正经,吆三喝四,却把人家的肚子笑疼了,加上在大学里他又和梦德同寝室,没有人比他更能治梦德了。可惜梦德蹲“牛棚”没能和他在一起,要在一起的话,梦德也许就不会疯了。当时他想出个什么“同舟共济”的节目来,一张小方凳,让新郎新娘都站在凳上,互相搂抱着转九个圈,这可是个高难节目,新郎新娘百般推诿,扭捏,抵赖,最后商定为只转三个圈。他们站在凳上互相贴得那么紧,以至于新娘身上发出的那种羞怯的气息把观众们都醉倒了,他们转一个圈,大伙就狂热地鼓一阵掌,喝一回彩……后来又来了什么“同心协力”,也是齐胖子的鬼点子,胖子举着一根结了绳子的竹竿,绳头上绑着一颗米老鼠糖,要新朗抱起新娘去咬,不过那是咬不到的,新娘的嘴唇刚挨近糖粒,糖就跳开了,又是一番充满了笑闹的讨价还价,后来决定胖子不准移动钓竿,而新郎得让新娘坐在肩上,也就是打马马肩吧,才终于把糖咬到……


不过,现在想来,婚礼上这类象征性的节目,到底是一种幸福的预兆,还是一根残酷的绳索呢?我想多半是后者。事实上,幸福的婚礼没过多久,他们俩之间就出现裂痕了,一直闹到分居,上法院离婚的程度……


一阵凉风吹来,我打了个寒噤。已是初秋,白天热,晚上凉意却很浓。


“去睡吧,有点凉了。”我说,:“还怕吗?”


她挨近我,低着头,小声说:“我送送你。”


她一直送到我的楼上。


我们进了门,在客厅里站下,互相凝视着,忽然,她扑向我,脸贴住我的胸脯,我于是紧紧的搂住她,亲吻她,吻她的额头,眼睛和颈窝,我用一只手不断地梳理她的乱发,很长时间,我们一句话也没说。


后来,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我让她半躺在我的怀里,抱着她,热烈地抚摸她。我说:“我早就说了,我们该结婚,两个月前,这话说了快两个月了吧,你始终不睬我。”


她歪歪头,笑笑。


“其实你根本没什么可以犹豫的,你20年前不就打算跟他离婚吗?”


她的脸色黯淡下来。我后悔不该提这事。良久,她吐了一口长气,说:“是啊,要是那时候就离了婚,呵不,要是那时候就离了婚,他就可怜了……”


“那倒是,不过你就……”


“……我总觉得,觉得我害了他,我该补偿……”


“你害了他?”


“我毁了他的前程,从此他抑郁不堪,要不是这样,也许他后来就不会去当什么‘文革组长’,不会闹到发疯的程度了。”


“呵,我懂了,你是赎罪,赎罪,不过,即使赎罪,20年的徒刑也该释放了吧!”


我深深地注视着她,她避开我的目光,用吻封住我的嘴。


“别说了,别说这些了。我去洗一洗好吗?”她转身向卫生间走去。


我望着她的背影悲哀地想到,人的生命真是短促啊,一晃就是20年,20年最美好的时光都被那种苟且的生活耗掉了……不过,今天,今天我一定要断然地帮助她,不,和她一起去开创新的生命的旅程。


她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用手捂着胸口,大概她才发现自己的衬衣的扣子掉了。我笑起来,说:“得了,都这个年纪了,有什么关系。”


我望着她浴后那光亮的黑发和清新的皮肤,觉得有一团火从两脚间烧上来,一直烧满整个胸膛,把心跳都烧得加快起来。我一把把她抱起来,走进卧室,把她放在床上。我惊奇我的力气真还不小。


她躺得笔直,浑身紧绷,手仍在胸口上,脸上露着一种凝固了似的尴尬的笑容,眼睛好象总是不敢直视我。我觉得挺有趣,我们尽管非常熟悉,可一旦我们之间的距离突然消失,我们立刻变得陌生起来。我尽可能轻轻地,温柔地亲吻她,抚摸她,我希望用文火般的温情逐渐地溶化她,解除她的武装。我的手谨慎地,缓慢地探寻着她身体的各个部位,我发现她的确还相当年轻,她的肉体仍然是丰腴和光滑的,可是有一点缺乏弹性,我想,这是一种内在的精神上的生命力在萎缩的表现。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仍然是一个灿烂而美丽的肉体,当我最终卸却了她的全部遮掩,让她赤裸地躺在我的视野里时,当我看见她那因紧张而死死勾住的小小的脚趾头时,看着她因急促的呼吸而微微翘起的鼻孔,看着她扭在一起挡住胸脯的细圆的胳臂时,我突然觉得自己爆发了年轻时都未曾有过的一种汹涌的热情……


我们很快就失败了。她紧张得象一把铁钳子,我们没有任何快感,只感到痛苦。她始终是那样被动,直直地躺着,尴尬地笑着,使我有一刹那间几乎觉得我是和一个雕制得特别逼真的石膏象在一起做爱,感到浑身发凉。


不过,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我心里仍然充满了对她的热情,我想这是必然的,慢慢会好起来的,她还不习惯,也许她丧失爱丧失得太久了,连爱的本能都忘记了。让我来把我的生命力贯注到她的身体里去,引燃它吧,我相信她的生命力终会苏醒。我侧着身子躺在她的身旁,让她枕在我的手臂里,紧紧地搂住她。我们沉默了很久,互相倾听着心跳和呼吸,听着这深夜的宁静和秋风的沉吟……


突然,她的微微挑起的眼角缓慢地爬出了两行泪流。我惊慌地问:“怎么了?你,怎么了?”我用嘴唇啜去她的泪水。


她一动不动,眼睛迷蒙地瞪着天花板,嘴里喃喃地说道:“你说,我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是不是,你说是不是……说真的,他从来没爱过我,没爱过,根本没爱过,你说是不是……说起来真可笑,我们几乎很少睡在一张床上,除了结婚的头一年,后来我们就分开了,他有时来了劲,在我身上趴一阵就走开,我们一点热情都没有,我总是跟孩子睡,我孤独极了,夜里我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心里才感到充实和安稳,我带孩子睡觉一直带到孩子很大,我知道这样对孩子不好,可是我不敢一个人睡,我会难受,会睡不着的,但孩子终归要走开,孩子走开了,我又想要一个,我真想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地接着抱下去,使我不孤独,不空虚,可是已经不行了,孩子不会有了,你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没爱过我,我对天发誓,他发病前就没爱过我,你说是不是……我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他总是抱怨我,把他那些失意的火气出在我身上,他不爱我,我……我为什么不能得到爱,你说,我为什么不能得到爱……”


我象五腑六脏被搅乱了似的难受。我知道,她这不是在怨恨他,而是在竭力劝慰自己的内疚心,那种死死纠缠在盘踞在她灵魂深处的莫名其妙的犯罪感,我想得太简单了,她根本还没有摆脱他,她现在只是在挣扎,苦苦地企图征服自己,我只能抚摸她的肉体,我不知道怎样抚慰她的灵魂,那被生活掩埋得很深很深的灵魂。


但她越是往下说,便越是紧紧地抱住我,把脑袋搡进我的怀里,让眼泪涂抹在我胸前,仿佛想钻进我的身体里似的……后来她开始发疯似地吻我,她的吻是迅即的,颤抖的,发烫的,她甚至咬住了我的嘴唇,咬得很痛……我任她咬,任她吻,任她抱,我感到一种新生般的痛苦和幸福在撕裂着她,也撕裂着我……


3.


人们从礼堂门口涌出,然后四散而去。那团由人群挟裹出来的热气,一遇到寒风和冰雪,也立刻嘎然而止。天空还在细细地飘着小雪,地面已经染白了,因为是初雪,所以觉得特别白,白得扎眼。我在台阶上站了一会,眨了眨眼睛,摸了摸衣兜,然后决定往校门口走去。食堂开晚饭还有半个多小时,去把那个奇怪的包裹取回来,时间绰绰有余。


上午我收到一张包裹单,寄包裹的人我竟不认识,艾铭?艾铭——好陌生的名字,实在记不起是谁了。当然,我有许多学生,他们毕业后常会给我寄信来,寄照片来,寄贺年卡或寄漂亮的月历来,有些名字我也是记不起来的。只是寄包裹的还未曾有过。包裹单上也没有象通常那样写上寄的是什么,价值多少等等。不过,邮包上我的地址和名字却是清清楚楚,一笔不苟的,不可能搞错,寄者的地址也很明确:北京……北京,我有哪些学生分到北京去了呢?……


我思忖着,往前走着,边走边注视着自己的脚在雪地上踩下的踪迹,一个一个的黑窟窿,觉得挺可惜,但旋即我又笑话自己这种孩子般的感伤情绪。真的,人不管活多少岁,总脱不了孩子气,就象立芳刚才在大礼堂作的那个汇报讲话,那么激动,那么虔诚,那么煞有介事,我在台下听着听着,总觉得有点忍俊不禁,干嘛那样感恩戴德?感谢人们给了你崇高的荣誉?荣誉,什么了不起的荣誉?无非是上北京开了个会,什么教书育人先进代表,哦,对了,还有顶省妇联委员的桂冠,总之,她如今是台上的人了,可这一切不都是那篇该死的报告文学变出来的戏法吗……


我停下脚步,站在路边的一棵小树下,摇了摇树干,于是躺在枝上叶上的雪絮纷纷落下,有几片还掉进了我的颈脖子里,一阵冰凉,我觉得挺痛快。要是把那小子揍一顿我就更痛快了。我认识那小伙子,他是中文系的一个青年教师,一个精瘦的,鼻子勾勾的,样子有点狡狯的家伙,舞文弄墨据说还颇有点名气,不知他从哪里鸡零狗碎听到一些关于立芳的事,居然加盐添醋敷衍成一篇那么长的文章,把个立芳涂抹得金光闪闪——这位新中国培养的女教授,用血和泪,以忘我、超我完成了一个永恒的主题:爱和奉献——我最记得文章结尾处这段慷慨高歌了,我要是年轻10岁,准一巴掌把他掴到爪哇国去,你知道什么叫爱?什么叫奉献?你自己去和一个疯子,不,一个死人同住20年试试看!立芳也是,和这种人唠叨些什么,不过立芳说她一点也不知道他会把她写成文章,她只是有一回在经济系赵老家串门时见过他,和他聊了一阵子。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的事恐怕是完了,立芳做了名人,登那文章的可是个个影响不小的杂志,一时间几乎全校的眼睛都放在她身上了,领导也重视起来,纷纷来看望她,关心她,并且忽然给她戴上那么些帽子,她再不敢来我房间,我呢,我也不愿去她家,多美好的一场事,看样子就这么让那个瞎充六指头的小子给搅了,这真是奇怪,奇怪透了……


得了,别那么激动。咳,其实也没啥可抱怨的,话说回来,立芳这半辈子的悲惨遭遇也该有人来写写,那文章除了那种叫人作呕的调子,事实倒也并没太大的出入,可怜的立芳确实是将整个青春都耗在了那个疯痴身上,而他们本来也确实是打算离婚的,如果不是文化革命的话……不过,可悲的地方恐怕也正在于此……我走上一个小小的拱桥,在桥上站了一会,打量着飘飘摇摇的雪花如何倏忽溶入黝黑的池塘水中,然后我走下桥,拐了个弯,插入那条漂亮的小石子铺就的林中甬道。我特别喜欢这片幽静而温暖的林子,那些杉树呀,樟树呀,桔树呀,使我饱啜新鲜空气,使我心平气和,而那些散落在林中边缘上的小吃部呀,咖啡室呀,小商店呀,邮局和储蓄所呀,使我这个孤独的鳏夫闻到一种生活的气息。我走过小吃部的时候,立刻知道我今天必定要来光顾这里的,我不会去食堂了,取完邮包,我将来这里喝两杯,我微笑地瞥了一眼小酒店那冷落的小门庭。


……梦德不会喝酒,可又老要逞强,老摆出那么一副三坛也要过岗的架势,结果老被我弄醉。不过醉醉也好,醉醉就会吐吐心里话,倒不是我对他的心里话多么感兴趣,而是对他自己有好处,他是那种内向的,死爱面子的人,平素就是对朋友也不随便掏心的,可什么东西都闷在心里是要坏事的,会把心都沤烂的,老实说,他就是被这性格害了……我记得那回我们也是在这小店里喝酒,我搞到一瓶“茅台”,便把他邀了出来,酒菜都不错,我们喝得挺带劲,边喝边聊家常,那时我还没找对象,心里正为这事焦急,我叹了一口气,半玩笑半认真地冲梦德说:“你这家伙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就把我给忘了,当初我可是帮了你的忙的,你现在不给我想点什么办法?”


“你帮我的忙?我说老马,你那是害了我。”


“你说什么?”他那时有七分醉了,我也有五分醉。


“我说你害了我。立芳,咳,立芳简直是我的克星。”


“怎么,小两口昨晚吵架了?”


“当初,你怎么会想起把立芳介绍给我的?”


我有点懵了,有点认真起来:“立芳怎么了?”


“她毁了我。”


哦,天老爷!立芳可是我带的那个班里头一号姑娘,论貌、论才、论德,哪一样不配你梦德?毕业分配时,为了让她留校,我可花了不少力气,还不都是为了你梦德?老实说,我心里也挺喜欢她的,不过我自觉我配不上她就是了。我疑惑地瞪了梦德一眼。


“我的事你真一点不知道?”他大口喝着酒,神神秘秘地俯身向我,低声咕哝道:“加入组织,参加系领导班子,全都内定好了,结果毛病出在立芳身上了,她的出身问题,她的出身太糟糕,我没希望了,全毁在她手里了,我再怎么卖力,再怎么拚命,也是白搭,你说说看,那时候我们怎么就没想起这一点来……”


我放了一大半的心,并不是立芳出了什么差错。而是她的出身,出身,咳,这可是个没法子的事,我只有宽慰梦德:


“你就别想太多了,人总归有得有失,有这么一个漂亮、聪明的妻子,还想什么呢?老兄,此事古难全啦。”


他愣着充血的眼睛,将小半杯酒一口灌掉,叹口长气,摇摇头……


后来立芳也来找我聊过,她向我诉说梦德如何如何两三天不说一句话,如何如何动辄就黑下脸来发脾气。“真叫人受不了!”她说,“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的罪过,我是他的绊脚石,我毁了他的前程,可是我,我能怎么样呢?我该怎么办呢?”她掩面哭了起来。我慌了,可我又能怎样,我又拿得出什么办法呢?除了几句空洞无力的安慰话以外。后来,还是她自己说:“要么,我和他分开算了,我走,马老师,能帮我找个单位吗?我调走算了。”这当然是万不能同意的,我在他们之间周旋,劝说,安慰,使出浑身解数。现在想来,我真正害了的是立芳,如果当时他们就果断地离了,那立芳这辈子就不至于吃这般苦了……当然,那也就不会有我们这段恼人的姻缘了,我想起开学的那个月里,那种老之将至的爱,那种甜酸苦辣,那般纠缠,那般强烈,真的,任何美妙的初恋都无法比拟……


我神思恍惚地走进邮局,抖了抖身上的雪,从衣兜里掏出包裹单,递给柜台后面那位饶舌的胖女人。胖女人拿着单子走进里间,不一会儿拎出一个圆圆大大的,沉甸甸的布包裹。


“谁寄来的?马老师,是女儿吧?”胖女人把包裹“啪”地一声搁在我面前,“真有孝心啦,唉,我说你也该把女儿调回身边来才是,孤老头一个人不好受哇,要不,找个老伴,找个老伴怎么样?”


她老是这么几句,我也照例跟她打几句哈哈:“那就拜托你罗,你帮我物色一个……”


不知怎么回事,我将这包裹抱在手里,立刻就明白这是谁寄来的了。我苦笑了一下,拣了角落里的一张椅子坐下,用钥匙串上的剪刀把线头剪断,把包裹打开来。


是一双高统皮棉鞋,外表黑亮,里面是雪白的,长长的羊毛。女人,这就是女人,女人就是这样的,哪怕她只和你亲密地生活过一分钟,她也立刻会成为你的主人,她会把你的生活细事摸得一清二楚,她会知道你最需要什么,最喜欢什么,甚至还能知道你脚的尺寸,事情就是这样,没有女人的男人才知道什么是女人……我把手伸进软茸茸的鞋里去,取出一张纸条:


老马:

冬天来了,这双北方的鞋也许对你那爱冻的脚有些好处。不过,即使有这双鞋也不能老坐在桌前不动。别看多了书,多活动活动,到户外走走。

九月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辉煌的日子,不过我不会再拥有它了,忘了它吧,别管我,走你自己的路,你还不老,身体也好,一定还能碰到合适的女人,成个美满的家。


从心底里感激你的

永远永远爱你的

立芳


我读着读着,鼻头发酸,眼睛倏忽就模糊了,我赶紧拼命忍住,生怕被那多事的胖女人,或者什么闯进来的熟人瞧见。我胡乱将包裹布缠住皮鞋,抱起来,低着头,走出邮局。下台阶的时候,我踏在睬实了的积雪上,滑了一跤,觉得似乎止住了哭意,但走了几步,却发现老泪都已经爬上腮帮子上了……走自己的路,走自己的路,送你一双鞋,叫你走自己的路,人哪,也太喜欢象征了,当然,照眼下最流行的学术观点,人是一种符号动物嘛……唉,人的的确确是一种符号动物,因为一种耻辱的符号,她曾被爱抛弃;可由于一些光荣的符号,她又遗弃了爱,立芳呀立芳……


我在雪地里,雪花下彳亍而行,抱着鞋,摇着头,向小酒店走去。


(选自金岱中短篇小说集《船歌》,香港:银河出版社,202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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