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是“空间生物”, 所以人们已习惯于分析国际关系时从地缘政治的角度进行观察和分析。在全球经济高度金融化的今天, 国家利益形态呈现出越来越明显的金融化趋向, 金融与货币体系的运行与变化成为影响国际关系的重要因素。 (1) 因此, 在研判乌克兰危机这样的国际政治重大事件时, 有必要把地缘政治和币缘政治的分析框架结合起来, 以得出更符合时代特征的结论。
(一) 乌克兰事件的复杂背景
乌克兰危机无疑是重大的地缘政治事件。从地缘政治的角度观察, 乌克兰对欧洲的重要性在于它是连接俄罗斯的主要能源通道。同时, 乌克兰也是俄罗斯连接欧洲的重要纽带。保持对乌克兰的影响力, 是俄罗斯作为欧洲大国乃至世界性大国的重要保障。布热津斯基在《大棋局》一书中指出:“乌克兰是欧亚棋盘上一个新的重要地带。它作为一个独立国家的存在有助于改变俄罗斯, 因此它是个地缘支轴国家。没有乌克兰, 俄罗斯就不再是一个欧亚帝国。少了乌克兰的俄罗斯仍可争取帝国地位, 但所建立的将基本是个亚洲帝国。” (2) 这段写自苏联解体后不久的话, 清楚地表明了乌克兰在美国战略家眼中的战略地位。
为了彻底消除俄罗斯挑战西方的能力, 在冷战后已经控制了波罗的海地区的西方国家, 希望通过控制乌克兰, 完成对俄罗斯的封堵, 使俄罗斯失去对欧洲事务的影响力。在这个目标上, 美欧存在着一定的默契。为实现这个目标, 美国和欧洲都下了很大的功夫在乌克兰培植亲西方的政治势力, 积极推进乌克兰加入欧盟的进程, 甚至拉乌克兰加入北约组织。西方国家的乌克兰战略, 忽略了俄罗斯的国家利益, 不仅严重损害了俄罗斯在乌克兰的传统利益, 也危及俄罗斯的全球大国地位。这必然激发俄罗斯的战略反制。普京看得很清楚, 俄罗斯要保持欧亚国家的地位, 必须巩固它在乌克兰的地位。争取让乌克兰“东靠”, 成为俄罗斯主导的欧亚联盟的一个组成部分, 也是俄罗斯保持世界性大国的战略支柱。
正是西方国家与俄罗斯对乌克兰的争夺, 导致了乌克兰历届政府在战略或策略选择上无可奈何的“东摇西摆”。乌克兰危机的爆发, 在很大程度上是乌克兰内部亲西方与亲俄力量之间较量的结果。西欧大国希望通过东扩挤压俄罗斯的战略空间;而受到挤压的俄罗斯退无可退, 只能进行反击。美国出于全球霸权的考虑, 希望利用各种机会对仍在挑战其霸权的俄罗斯予以打击, 争取将这个曾经的对手彻底击垮。可以说, 乌克兰危机在很大程度上是俄罗斯与欧美国家博弈历史的继续, 也是冷战之后世界主要国家争夺世界主导权斗争的延续。
比大国传统的地缘政治博弈更复杂的是, 发生在全球经济危机背景下的乌克兰危机, 还体现了美欧两大货币体系之间的相互博弈。自20世纪末起, 欧洲推出欧洲联盟和欧元区, 开始摆脱美元体系的控制, 逐渐成为世界金融格局中的重要一极。2008年金融危机后, 美国经济陷入低迷, 而欧洲一体化仍在推进, 尤其是欧洲与俄罗斯之间的经济联系日趋紧密。不断成长的欧元区, 对美元霸权体系构成了日益严峻的挑战。从目前全球经济体系整体运行的情况看, 美欧地区的经济和社会基本面的好坏, 决定了谁能够从全球经济体系中获得更多的金融利益, 也决定了由谁来承担全球危机恶化的代价。自2013年年底以来, 欧洲经济基本面向好, 大量国际资本从美国流向欧洲。在这种情况下, 乌克兰地区爆发危机, 继而导致了乌东部地区的严重战乱, 对欧洲经济和社会造成了严重冲击。在乌克兰危机发展的几个关键性节点上, 欧洲和俄罗斯都希望控制危机, 而美国的议员甚至官员却亲临乌克兰街头激化矛盾。随着乌克兰危机的恶化, 厌恶风险的资本从欧洲回流美国, 欧洲经济陷入危机, 而美国的经济基本面却大为改善。尽管目前我们尚不能证明, 乌克兰危机起因与恶化是有意设计的结果, 但其中的确存在着此消彼长的经济和政治后果。
如果我们从货币体系之间博弈的视角来观察全球格局的重大变化, 对乌克兰危机的复杂背景就能看得更加清楚。目前, 世界经济体系开始出现三大经济圈:一个是内部贸易超过70%的欧元圈;另一个是美国主导的北美经济圈;第三个是主要由中国和东盟国家组成的东亚经济圈。这种三分天下的经济版图符合世界多极化的趋势, 却挑战了美国的全球霸权。美国除了推出“重返亚太”的战略、试图遏制东亚经济圈的发展外, 也在利用各种机会打压欧元区的经济。作为一个经济圈来说, 欧元圈的主要缺陷在于没有自主的军事力量, 欧元圈的安全要靠美国控制的北约组织予以保障。因此, 一旦发生国际政治争端, 特别是在欧元圈周边发生动荡, 就会对欧洲的经济基本面造成严重冲击。在欧洲国家中具有强大和独立军事力量的只有俄罗斯, 如果俄罗斯与欧元圈进行整合, 就会使欧洲成为世界上难以撼动的重要一极。正因为如此, 美国极力在欧盟与俄罗斯之间制造矛盾, 而乌克兰危机的爆发正好加剧了双方冲突, 阻断了俄欧互补关系的形成。
综合起来分析, 乌克兰危机具有深远而复杂的背景, 既涉及历史上的恩怨, 又有对未来欧洲乃至全球秩序的考虑, 是世界格局重构进程中的重要事件。对此, 我们应该有全面的观察和思考。
(二) 乌克兰可能成为欧洲的持久“溃疡面”
乌克兰危机的成因十分复杂, 如何发展也同样扑朔迷离, 这是因为乌克兰危机尚无终止的迹象, 其最终结果取决于美、俄、欧等相关大国、国家集团与乌克兰之间力量和意愿的复杂博弈。然而可以肯定的是, 在危机尘埃落定之前, 乌克兰将成为欧洲地区不断发作的“溃疡面”。
这是因为乌克兰事件涉及世界主要大国的重大利益, 难以速决。俄罗斯在乌克兰拥有地缘优势, 美国和北约的军事力量难以在乌克兰包括黑海地区与俄罗斯直接对抗, 要通过乌克兰军队进行代理人式的战争, 亦难以奏效。因此, 西方无法用军事手段迅速解决乌克兰危机。特别是乌克兰和欧盟严重依赖俄罗斯的能源, 不可能彻底与俄罗斯闹翻。然而, 俄罗斯在经济和贸易上依赖欧洲, 在国际贸易中受到美元和欧元体系的制约。目前西方国家采取的制裁行动已经导致俄罗斯资本外流、卢布汇率下降和石油收入锐减。从币缘角度看, 俄罗斯处于弱势地位, 而美国和欧洲则处于强势。综合判断, 各方有所长, 亦有所短。因此, 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单独解决乌克兰问题, 这就决定了在解决乌克兰问题上需要兼顾多方利益, 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复杂博弈的过程。
在乌克兰局势的演变过程中, 各方都有所误判与失误, 这也导致了危机的长期化趋势。西方国家推动乌克兰街头运动挑起事端, 但在乌克兰挤压俄罗斯的战略目标定得过高, 对俄罗斯反制的决心和行动估计不足, 导致了目前“骑虎难下”的态势。普京借机“收回”克里米亚, 解决了俄罗斯的一个历史遗留问题, 却引发了西方的激烈反弹和全面制裁, 使俄罗斯经济形势严重恶化。这反映出俄罗斯在乌克兰危机的大国博弈中存在过于看重地缘优势而忽略了自身在币缘领域内处于劣势的问题。
目前, 西方国家仍然对把乌克兰拉入自己阵营的目标抱有期待, 却又无力强迫俄罗斯吞下苦果, 只能继续推波助澜、加大制裁, 希望通过对俄罗斯施压达到目的。希望尽早结束危机的俄罗斯, 也没有力量独自解决乌克兰问题。遭受挫折的欧盟国家不希望危机扩散进而冲击欧洲的经济与安全, 却又无法摆脱美国的控制。通过议会选举, 乌克兰国内的主流政治派别坚定了亲西方的立场, 而西方却无法给予乌克兰所需的实质性支持, 只能夹在几大国际势力之间。
多重因素的制约, 决定了乌克兰危机将保持可控的紧张局面, 从而成为影响欧洲的持久的“溃疡面”。
(三) 危机正在改变全球格局
乌克兰危机源于全球危机的深化, 它的爆发和演进正在改变世界力量的格局。
首先, 乌克兰危机延缓了欧洲发展的势头。欧洲原本是世界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 也是最安全的地区之一。乌克兰危机的爆发, 把已经超越了民族国家发展阶段的欧洲地区又在一定程度上重新拖回了传统的领土主权争端之中。这对欧洲走出危机、推进下一步整合都带来了负面影响。特别是欧洲与俄罗斯之间已经初步建立起紧密的经济联系, 政治关系也较为融洽。但乌克兰事件破坏了欧俄合作的基础, 并使已被边缘化的北约重新回到欧洲舞台的中心, 让美国获得了左右欧洲政治、经济的重要杠杆。面对乌克兰的长久乱局, 欧洲需要投入更多的资源以应对新的安全挑战, 这将给欧洲经济的长远发展和安全局势带来长期的负面影响。
其次, 乌克兰事件进一步推动了中俄合作。中俄之间的合作, 虽然并不因乌克兰事件而起, 但乌克兰危机确实推动了中俄合作的深化。它将俄罗斯进一步推向东方, 使欧亚大陆的重心进一步倒向亚洲, 这一趋势对遏制全球霸权、推动世界走向多极化具有重大意义。作为横跨欧亚大陆的国家, 俄罗斯曾经是“左顾右盼的双头鹰”。乌克兰危机爆发后, 俄罗斯为改变不利的战略态势, 与中国开展更加深入的战略合作。两国之间从资源领域的合作, 进入大型飞机、核反应堆等高科技领域, 达成了高速铁路等新型产业合作的意向, 还积极推进货币领域的合作。中俄间的合作表现出很强的互补性。中国是制造业大国, 而俄罗斯是世界上资源最丰富的国家, 需要稳定的市场, 双方在能源领域可以形成相互保障的“背靠背”关系——俄罗斯为中国的能源供应提供长期的保障, 中国为俄罗斯的能源提供稳定的市场, 这为各自的长期发展奠定了战略基础。中俄合作从资源起步, 正沿着产业链、价值链逐步发展, 如同欧盟从煤钢联盟走向空中客车的产业合作, 再发展为欧元区、欧盟的合作路径。中俄在持续合作的互动中, 有可能形成休戚与共的“共同体”。
再次, 美国亚太的战略将受到乌克兰问题的牵制。亚太地区是未来世界的经济中心, 为此美国制定并积极推进亚太战略。然而, 美国挑起乌克兰事端打击俄罗斯, 把俄罗斯推向了东方;美国还想通过乌克兰危机遏制欧元圈的发展, 这必将导致欧洲与美国的矛盾加剧。在国力大不如前的今天, 美国若与俄罗斯、中国和欧洲对抗, 将犯下四处树敌的战略错误。
乌克兰危机的发展证明, 美国主导的全球化秩序已进入不断爆发冲突与危机的瓦解期。美国在乌克兰事件中的表现说明, 美国已经不再是独步一时的超级强权了, 而只是世界上几个大的力量中心之一。可以预计, 乌克兰危机的解决将不会按照美国一家的愿望, 而必然是多国协商、互有进退的结果。（注释略）
文章来源：《欧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