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谋:自由主义的新科技语境和中国语境-亚博电竞网

刘永谋:自由主义的新科技语境和中国语境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55 次 更新时间:2022-10-25 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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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永谋 (进入专栏)  

今天下午,米先生要开启技术哲学系列讲座“科学技术与自由主义批判”,第一讲题目是“作为政治哲学意识形态的自由主义”,参考资料中有福山的新书《自由主义及其不满》。这本书写得很好,不愧于印在封面上《纽约时报》对它的评论:“我们需要更多像福山一样的思想家,将他们的手指深挖进我们窘境的土壤之中。”


《自由主义及其不满》不仅写得纵横捭阖,思想深刻,而且线索清楚,说理明白,不专精自由主义研究的、受过大学教育的人都可以读,都能理解。尤其福山紧扣美欧的现实政治发展和变化,对大家关心的热点争论无一回避地发表意见。你可以不赞同他的想法,但不能否认这是一本良心之作。


在《自由主义及其不满》中,福山回顾了自由主义从古典自由主义发展到新自由主义的思想史,同时分析了各种对自由主义的批评观念,认为今天自由主义虽然需要修正,但仍然值得重申和拥护。为此,他提出某种重返古典自由主义的“节制”(moderation)的自由主义,基本上是为自由主义做辩护的态度。


在福山看来,经典自由主义出现于17世纪下半叶,要义在于四点:1)个人主义,2)平等主义,3)普世主义,4)改良主义。经典自由主义分支很多,但都坚持平等权利、法治和自由的基本观点。而以自由主义为旨趣自由社会值得推崇的原因主要是三个:1.实用理性:自由主义科学限制暴力,运行不同种族和平共处;2.道德原因:自由主义保护基本人类尊严,尤其是人类自治,即每个人自我选择的权利;3.经济原因,即自由主义促进经济增长,以及随着增长而来的所有好的东西,方式是保护财产权和交易自由。


随着经典自由主义的极端化,20世纪70年代新自由主义出现,它主要是与经济学中的芝加哥学派、奥地利学派相关的思潮,基本主张是对国家扩张的敌视和对个体自由神圣不可侵犯的信仰。在实践中,新自由主义从理论上表达了里根和撒切尔的反凯恩斯主义的私有化主张。在一定时期,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在21世纪之交招致越来越多的批评,尤其是被指加剧经济不平等,对普通人伤害巨大。


今天的情况是,很多人将新自由主义与当代资本主义等同起来,将之视为市场经济实质上唯我独尊的意识形态基础。福山总结了相关的批评:


对自由主义社会有许多合理的批评:它们是自我放纵的消费主义;它们没有提供强烈的社区或共同目的感;它们太过放纵,不尊重深层次的宗教价值;它们太过多样化;它们不够多样化;它们不符合社会的需要,对实现真正的社会正义太不积极了;它们容忍了太多的不平等;它们被操纵的精英们所支配,而对普通人的愿望没有反应。


这些批评的深处,在福山看来,是对自由主义哲学理解自我的不满,尤其是:1.人本质上是理性的效用最大化者,因此只能是自私自利的消费动物。2.人的理性可以保证他在理论上和实践者实现完全的个人自治和个人选择。新自由主义将之推向极端:个人不仅可以自我选择性的,还可以选择专属的道德框架,而个体组成的群体同样可以享有自治权。并且,新自由主义将视野锁定在经济自由上,几乎将之视为唯一有意义的政治问题,使得私人财产权和消费者福利被过于崇拜,而国家兴亡和社会团结被置之度外。


怎么办?福山说,节制的自由主义修正过于极端的新自由主义,集中于五条原则:


首先,古典自由主义者需要承认政府的必要性,并走出新自由主义时代,在这个时代,国家被妖魔化为经济增长和个人自由的不可避免的敌人相反,现代自由主义民主要正常运作,就必须对政府有高度的信任——不是盲目的信任,而是基于对政府服务于重要公共目的的认识而产生的信任。


另一个自由主义原则是认真对待联邦制(或用欧洲术语说,辅助性),并将权力下放到最低的适当级别的政府。在医疗保健和环境等领域,许多雄心勃勃的联邦政策被推出来,期望在州一级得到统一的执行。


第三个需要遵循的一般自由主义原则是需要保护言论自由,并适当了解言论的限度。


第四项自由主义原则涉及到个人权利继续优先于文化群体的权利。这与本书前面的观点并不矛盾。个人主义是一种历史性的偶然现象,它往往与人类自然的社会行为倾向和能力相抵触。然而,我们的机构需要关注个人的权利而不是群体的权利。


最后一项自由主义原则与承认人的自主权不是无限的有关。自由社会假定人的尊严是平等的,这种尊严植根于个人做出选择的能力。出于这个原因,他们致力于保护这种自主权,将其作为一项基本权利。


我钻研的问题是技术与政治、治理之间的关系,对于政治哲学尤其是自由主义并不是非常熟悉,花了两个半天读完此书,我对于福山的建议无法给出专业的评论。但是,我有一个站得住脚的质疑:与政府和解、限制言论自由和个人自治的自由主义还是自由主义吗?这种在调和自由主义、国家主义和保守主义的主张在政策执行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当然,这样的问题可能不是《自由主义及其不满》这个标题要解决的问题了。


然而,我同意福山的判断,即“如果个人的自主性是个人成就感的来源,这并不意味着无限的自由和不断地打破约束会使一个人更有成就感。有时,成就感来自于对限制的接受。因此,恢复个人和社区的节制感是自由主义复兴——实际上也是生存——的关键。”当然,我也对他觉得自由主义今天在美国面对极大挑战的判断感到不能感同身受,我直觉是“自由”这一标签在美国仍旧是登高一呼应者影从的。


就我的研究来说,第一感兴趣的是新科技与自由主义之间的关系,这也是米先生此次系列讲座的主题。


很显然,科技与自由的关系非常复杂,不能简单地用一致或不一致来评价,而是应该分解到具体的情境和问题中讨论。比如,学术自由问题,科技控制社会问题,国家规划科技问题等等。就真理的获致而言,它显然是一种精英主义而非自由主义的轨迹,即少数天才引领创新,但它又要求在学术共同体内部有组织地自由批评以及领头羊们勇敢而及时承认错误观点。即使在技术治理当中,没有证据表明技术治理必然反对自由、威胁自由,但实际操作起来这却是最大的问题。


回到福山。他认为,自由主义追寻的是更低的政治抱负,即保证生活的和平安全,而不是宗教意义上的完美生活,因而不喜欢所有的乌托邦。当然,这种排斥包括试图用科技方法来规划社会运转,比如哈耶克在《科学的反革命》中对技术统治论的强烈批判。当然,我不认为他真的是在反科学,而是在反对某种实证主义的科学观。对此,我专门有篇论文《哈耶克对技治主义的若干批评及启示》。


和平和安全与科技进步无法分离。福山也指出,经典自由主义兴起与现代科学及其认知模式的扩散是紧密相连的。我理解这起码有两层有关自由主义启蒙的旨趣:1.走向必然王国的认识自然,是自由的第一重含义;2.经济自由意味着自然屈服于人类目标。自由主义始终认同的说理方式是实证主义的,即除了实证证据谁说了都不断,事实而非权威才能真正带给我们自由。


然而,正如福山指出的,20世纪末对自由的强调却与反理性主义联系在一起,典型的比如费耶阿本德。费耶阿本德极端反理性,却宣布自己在为自由社会辩护。这种宣布一是昭示理性与自由之间的复杂关系,二是让我想起20世纪60、70年代中国盛行的“(文化)大自由”观念。福山以为,真理的衰落导致自由主义的危机。在后现代主义者以及哈耶克看来,事情正好相反。关键的问题是:如果理性不意味着实证,那它意味着什么呢?比如说,类似费耶阿本德“如今我们反对理性才是真正的理性”的观点,不是一种修辞吗?


自由与真理的复杂关系,不仅表现出新旧自由主义作为意识形态的自相矛盾,更表现为分析新科技对自由之挑战的困难程度。比如,福山提到的两个问题:新科技与言论自由的问题,新科技与身份政治的关系。


据福山所言,言论自由有两条支撑原则:1.避免话语权上的人为集中;2.政府和公民都要尊重每个人的隐私区域。新科技对这两方面都形成挑战。除此之外,信息科技的去中心化传播方式本身也可能威胁自由,网络滥用如信息垃圾、谣言、极端言论等,在福山看来对言论自由是威胁。然而,经典自由主义处理这类问题非常吃力,福山的办法是适度限制言论自由。这个逻辑我没细读:为什么不像哈耶克、费耶阿本德一样以自由之名反对科学沙文主义呢?


身份政治在新科技面前受到冲击很明显。比如,最近热议ai对有色人种的歧视,专门将某一类人保护起来其实也是有违自由主义的原则的。在极端的新自由主义者看来,一切都要个人负责,这对应着个人自治的至上性,因而对于市场导致的后果应该听之任之。对不平等的国家干预,在新自由主义看来,最终是得不偿失的。福山以为,无论是黑人、女性,还是穷人、残疾人,都应该在个人自由的名义得到保护,应该弱化身份政治的讨论。身份与新科技进展有关,比如健康、正常、种族等区别身份的标签与科技进展脱不了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身份是一种科学概念。


更大的问题是,自由主义是西方思想,如何能推向、为什么要强推到西方之外的文化传统之中呢?比如,它如何能中国化呢?谈到自由,很容易60、70年代国内流行的“交白卷”的自由,学生批斗老师的自由,以及随意冲击政府的自由。更不用说,在漫长的封建历史中,宗族主义、国家主义和集体主义一直压制着中国人的个人观念。在这里,自由一直是不平等的,金字塔顶端的自由几乎失去控制,而金字塔底层的自由却非常稀有。结果平等的自由追求,很容易导致无政府主义的疯狂。


今日中国新科技的进展,从经济自由的角度看,我以为更多是自由的支持者,而非自由的破坏者。没有科技促进生产力的进步,哪里有什么自由可言呢?无论是认知意义上的自由,还是行动意义上的自由,科技都是基础性的。科学与民主,在中国更多是相互支持的。这并不否认新科技在这里也会被用于束缚自由的举动,但起码拜新科技所赐,这样的恶行能被及时地公之于众。如果发展仍然是第一任务,新科技与自由之间的亲密关系还会继续下去。


这些都是引发的自由、自由主义与新科技关系之间的思考,与其说是观点,不如说是疑问。敬请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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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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