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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真:难中相守:郑振铎与徐微的战时情缘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730 次 更新时间:2023-05-30 0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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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真  

幸亏找到了小石。这一年的夏天特别热,整个夏天我以面包和凉开水作为午餐;等太阳下去,才就从那蛰居小楼的蒸烤中溜出来,嘘一口气,兜着圈子,走冷僻的路到他家里,用我们的话,“吃一顿正式的饭”。

小石是一个顽皮的学生,在教室里发问最多,先生们一不小心,就要受窘。但这次在忧患中遇见,他却变得那么沉默寡言了。既不问我为什么不到内地去,也不问我在上海有什么任务,当然不问我为什么不住在庙弄,绝对不问我如今住在什么地方。

我突然的找到他了,突然每晚到他家里吃饭了,然而这仿佛是平常不过的事,早已如此,一点不突然。

这一段别具画面感的文字,是郑振铎《秋夜吟》的开头。此文描写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五年上海全面沦陷时期,郑振铎“蛰居于一小楼上、杜绝人事往来”的隐匿生活。学生小石,是文中的主角。文章写出了乱世中貌似平淡的日常生活:每晚吃一顿正式的饭,饭后舒舒坦坦地出去走风凉:“我们一边走着,一边谈性灵,谈人类的命运,争辩月之美是圆时还是缺时,是微云轻抹还是万里无垠……”

小石,并非“他”,而是“她”。对照《郑振铎日记全编》(陈福康整理)可以发现,小石就是徐微,郑振铎在暨南大学指导的学生。徐微原名徐淑娟,一九三0年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后因参加进步学生运动被逮捕而辍学,一九三八年转至暨南大学文学院,在校两年间,主办学生抗日文艺刊物《文艺》,以“舒岱”的笔名發表诗歌小说。一九三九年,时任文学院院长的郑振铎成为徐微的毕业指导老师,“可是郑先生的家里经常高朋满座,他的夫人高先生也不大见得着,所以我们觉得拘束,不愿多去打扰”。

徐微眼中的郑振铎,“不无有点官腔”,在路上撞见时,“以那种北京的教授特有的绅士气派敦促:miss 徐,我很不好意思问起你的论文”。被院长亲自催促之后,徐微只好借了书来东抄西抄写论文,总算拿到毕业证书。一九四〇年春天,徐微被一本进步宣传刊物诬陷为“上海的汪派”,她写好了自辩的公开信,请郑振铎帮忙发表,可是“先生不甚着意,仿佛这只是一场笔墨官司”。这一记由自己人打来的闷棍,让徐微对“进步文艺”深感失望——“真是不要搞政治了,不可以搞政治了,不许搞政治了。舒岱从此没有了。”(舒岱:《 一个笔名的消失——“孤岛”〈文艺〉回忆》)

“记得去年今日么?”(郑振铎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七日记)

二人重逢时,已是一九四三年三月十七日。郑振铎这一天的日记首次提及:“一时半许, 至张宅。晤徐、罗二生。谈至近七时始散。”张宅,就是原暨南大学教务长张耀翔家,上海全面沦陷后,郑振铎离家独居,常到张宅吃晚饭。在张宅遇到的暨大学生“徐”就是徐微,“罗”是徐的同学罗仲京,即《秋夜吟》里一起散步的“后楼的小姐l”。

徐微一九三四年在哈尔滨与徐姓医生结婚,一九四三年春天,二十八岁的徐微一个人留在上海,似乎正在找工作。郑振铎日记写道,重逢十天后,因为留心帮她找工作,约在大同餐馆见面,“谈甚畅,饭后,偕至寓,谈至四时,送其归”。徐微表示,家里人希望她从事她特别不想做的某项工作,然而她最终也没有接受郑振铎介绍的“国文教员”一职。从郑日记推测,徐微在四月中旬找到了一份“办事处”的工作,其子女在二〇一五年汇编的自印本《徐微纪念文集》透露,徐微当时在“全国商业统制总会”(简称“商统会”)做职员。商统会是南京汪伪政权为掠夺物资而建立的行政机构,一九四三年三月在上海设立总会,“会里职员除写写例行公文、编编统制会刊,就无公可办”,办公费每月有大量节余,“会里一大群男女职员,整天谑浪笑乐”(金湛庐:《记汪伪全国商业统制总会》)。

徐微早于一九三三年加入中国共产党,这次重返上海,适逢新成立的商统会在招聘职员,如此巧合,恰恰说明这份待遇优厚且掌握物资命脉的好工作,并非蛰居中的郑振铎安排的,而是地下党组织运作的结果。这也是为什么徐微突然变得沉默寡言,“既不问我为什么不到内地去,也不问我在上海有什么任务,当然不问我为什么不住在庙弄,绝对不问我如今住在什么地方”,这是因为地下工作的纪律要求,她也要避免被郑振铎问到同样的问题。

《徐微纪念文集》中说,徐微以商统会职员的身份做掩护,“保持着与苏北新四军的联系,输送进步青年到根据地去”。作为党外人士的郑振铎并不知道这一点,在他眼里,只有乱世隐居的岁月静好。四月中旬,二人见面变得频繁起来,日记常见“微来,谈甚久”。郑振铎借住居尔典路五弄,徐微租住的公寓位于徐家汇路打浦桥附近,相距不到四公里。正如《秋夜吟》描写的那样,郑振铎常在徐微处共进晚餐,“随心所欲的向西散步,走了很多很多的路,沿途各吃一杯冰淇淋。微风徐来,灯影朦胧,殊为幽静爽隽”。

暨大时期的徐微本是一个顽皮活泼的学生,但是此时难中重相逢,二人已不再是三年前的模样。郑振铎只是发现她“情绪殊郁郁”,“回忆使微陷入急躁之境”,“常觉烦躁难过, 似有心理的病源在内也”。

郑振铎也不复当年院长教授的意气风发。他没有跟随暨大内迁大后方,这意味着失业,而他还要负责全家十几口人的生存,为了糊口,只能时时卖书易米。他是“抗敌救亡协会”的主要负责人,被日方列入抓捕名单,不得不隐姓埋名,扮成一名古书商人,“每天早上, 装做有工作的人上班, 提着皮包出门,薄暮归来, 包里总装有古书, 似乎每天均有所得” (程俊英:《怀念郑振铎先生》)。这样的无业隐匿生活已经有一年多,与徐微重逢时,郑振铎正处于人生低谷。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八日:“这一星期,一无所为,不知何故,心绪殊乱。”四月二十五日:“这一星期又是空过,未着一字, 心里殊为愧恨。如此因循下去,如何是了!”

徐微的到来,或许让郑振铎找回一丝大学教授的存在感。《秋夜吟》写道:“在吃过晚饭之后,什么版画,元曲,变文,老庄哲学,都拿来乱谈一顿,自己听听很像是在上文学史之类,有点可笑。”日记中说,徐微在“听课”之余偶发议论,“表现微的天真与气概来”。四年前的徐微对郑振铎只有敬与畏,此番难中重逢,她的天真与气概,驱散了老师心中的阴霾,郑振铎欣喜地发现这位旧日门生并非顽劣不可教,“微之见解均甚可喜,且甚相同”。

当时郑振铎与上海名媛高君箴(商务印书馆元老高梦旦的幼女)结婚已经二十年,长女郑小箴十六岁,“母女间因琐故,喋喋不休,极为可厌,殊觉不痛快”(一九四三年七月二十一日)。高氏似乎沉迷于麻将,她偶尔住到郑振铎蛰居的小屋,仍在组局手谈,郑日记常有“箴犹在手谈未已,直至一时许始散”之类的记录。一九四三年七月八日,“送微归时,恰正十时,已甚倦,即乘车归,箴尚在作手谈也”。刚在徐微处纵谈古今的郑振铎,归家发现太太仍在桌上酣战,其落差感可想而知。

上海沦陷时期,市区经常长时间停电,郑振铎与徐微或是月下相谈,或是“仅燃双烛,谈笑甚欢”。一九四三年六月二十九日,照例又是秉烛闲谈——

微很鼓励予工作,然如此不定心, 又如何能工作下去呢?如此的心灰意懒,又如何能起劲呢?凡一事完成后,便觉得索然矣。微则凡做一事均中途弃去,似更为彻底也。在双烛微光中,畅谈至近十时。

以前被郑振铎多次敲打的学生,这时反而成为老师的鞭策者,虽然现实中徐微才是中途而弃者。郑振铎一九四四年日记改称徐微为“舒”或“岱”,四月至八月,几乎每天都提到“盘桓”,甚至“一日未见,幻想多端”。四月七日,“与舒谈,云:‘从来没有这样的粘着过。’九时半归”。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是郑振铎四十六岁生日,前一天,徐微为他点红烛暖寿,郑日记写道:“很感动!谈至近九时,归。年将半百,所成何事,检讨半生,很自悔懼也! ”生日当天,“贺客仅舒一人,倍珍视之”。阳历年末,“点了红烛守岁。至午夜, 始互道吉祥语而别。舒云:‘幸福是自己的手造成的。’夜月明甚,人声寂寂,闻狮吼”。徐微的这句新年祝语,在郑振铎听来,有如佛陀说法的“狮子吼”,觉醒梦中人。

上海沦陷的最后三年,“时时刻刻都在恐怖中,时时刻刻都在敌人的魔手的巨影里生活着”(郑振铎:《求书日录》)。恰恰在战争的劫难中,在人生的至暗时刻,遇见了知己,“忘却追捕,躲避,恐怖,愤怒”(《秋夜吟》)。郑振铎的蛰居日记,除了记录他与徐微在难中“盘桓相守”的日常细节,还记录了每晚的月光、梦境。因为身处黑暗,所以月光格外耀眼;因为现实颠倒,所以梦境反显真实。四十六岁的郑振铎,二十九岁的徐微,犹如生活在深海的小鱼,若不燃烧自己,以微光照亮彼此,四周便只是漆黑一片。

郑振铎与徐微的密切交往,从一九四三年持续至一九四六年夏天。此后,徐微随丈夫赴青岛卫生局工作,一九四七年,又随夫转到杭州。一九四八年一月,郑振铎赴杭州与徐微相会三天,因事前未向家里报备,导致“其家庭已报警局,请求查访其下落”(金小明:《从郑振铎“失踪之谜”和“湖畔夜饮”说到他与徐微的交往》)。一九四九年之后,郑振铎在北京,徐微在杭州、嘉兴,二人一直保持鸿雁往还,直至一九五八年十月郑振铎空难去世。

有意思的是,今天我们能够看到关于二人关系的讲述,全部出自郑振铎的单方面记载。郑振铎《秋夜吟》发表于一九四六年七月一日《文汇报》,后收入一九五一年出版的《蛰居散记》,因为做了艺术加工,又将小石写成“他”,读者很难发觉作者压在纸背的别样深情。涉及徐微的郑振铎蛰居日记,经陈福康整理,刊于《出版史料》《新文学史料》上,一九九八年、二00六年又结集公开出版。这些日记征得郑先生家属同意,对“作者未刊日记中一些不宜或不必公开的内容”,“作了很节制的删节”,完整地保留了二人的交往细节。

我们读一九四三年之后的郑振铎日记,可以见到徐微身影在在皆是,郑振铎甚至为了她“失踪”三天,惊动了上海警局与《正言报》《益世报》等多家报纸。徐微对这段感情究竟怎样回应?郑振铎日记中,从未记录徐微的“情话”。一九四五年七月三十一日,徐微在病中问郑振铎:“宁生病乎?宁高朋满座乎?”然后自答:“宁生病。”言下之意是宁愿他因她生病而留下——这似乎是日记中她最为直白的情话了。日记中的徐微,常带着病容闹脾气,郑振铎在宽慰她的同时,自己也处于惕惕不安的状态:“盘桓终日,似犹未足。此境可恋,而又可怕。”一九四五年六月三日,“盘桓终日,无话不谈,但总似避免了一个要点不谈。情绪紧要,但有时总觉得凄惶、惆怅”。

徐微于二〇一二年逝世,享年九十八岁,相比郑振铎,她度过了“漫长的余生”。不知徐微是否读过八十年代之后公开的郑振铎日记,在一九八五年她所写回忆文章《一个笔名的消失——“孤岛”〈文艺〉回忆》中,她只是简单提及暨南大学时期的师生交往。《徐微纪念文集》也只有一句提及这段交往:“是老师郑振铎先生的得力助手。”

作为学术助手,是“公”的一面,这是双方所承认的。一九八三年,复旦大学教授赵景深在《〈蕴华集〉序》中说,上海沦陷时郑振铎所住的“秘密的去处,这地方要弯弯曲曲地转好几个弯才能找到。他住在楼上的一个房间。复旦大学有个女同学徐微,是一位高材生,学问很好,做他的助手”。一九八七年,上海社科院的陈梦熊访问徐微,提及二人关系:“她与郑公的师生关系, 有异于别的弟子, 尤其在‘孤岛’陆沉后的一段黑暗年月里。”“她是郑公其时手下唯一的助手,她也自称为‘听令一卒’。”(陈梦熊:《郑振铎持赠徐微的〈李长吉文集〉题跋》)

“从来没有这样的粘着过”,则是“私”的一面,这样的表述只在郑振铎日记中出现。考虑到徐微的零回应,私的一面,会不会是郑振铎单方面的一厢情愿或者幻想呢?前后十五年的密切交往中,郑振铎给徐微写过上百封信件。光是一九四五年秋天一个半月的短暂分开,郑振铎就给徐微写了十七封信,可是只接到五封回信。郑振铎日记详记双方来往信件的数目,可见对此甚为在意。一九五七年全年,时任文化部副部长、文物局局长的郑振铎至少给徐微写过三十七封信,可是只收到四封回信。一九八七年,陈梦熊问及手头是否还有郑公的遗物和墨迹,徐微说,经过“文革”,信件已片纸无存。

蛰居时期郑振铎极少写作学术文章,“我也曾陆续的整理了不少的古书,写了好些跋尾。我并没有十分浪费这四年的蛰居的时间”(《求书日录》)。那些书籍上的题跋,往往将此时、此人、此情、此景等信息定格其中,是郑振铎学术人生的独特载体。因此,若要寻觅郑徐情缘的见证物,在当事人日记之外,似乎还有一个途径,就是郑振铎的书籍题跋。

笔者近年多次到储存郑振铎全部藏书的国家图书馆“西谛书库”查访与徐微相关的书籍,一无所得。反倒是在东北师范大学图书馆,找到一部郑振铎持赠徐微的《长乐郑氏汇印传奇》。此书是郑振铎自费印行的戏曲合集,第一册扉页上,有他写给徐微的二百八十五字毛笔朱书。任职该馆的刘奉文先生曾撰《郑振铎题记一则》(《读书》一九九0年第九期)加以介绍,但将题记时间释为一九三四年。是年二人尚未相识,题记的内容遂变得无从解读。《长樂郑氏汇印传奇》序署“民国二十三年七月七日”,事实上此书影印出版时间是一九四四年,为迷惑敌伪而故意提前十年,郑振铎日记曾屡次提及出版过程:一九四四年五月找到资金赞助,七月八日,“写《传奇序》,携序,拟请舒书之,商正不少”,九月装帧成册。“舒”,就是徐微。

《长乐郑氏汇印传奇》的编印过程,恰好与二人情感进展同步,而在这篇手写题跋中,郑振铎也对一年半的感情历程进行了回顾。他先交待自己“杜门读书,久绝人世间”,仅与三数老友有所往还,其中“微君时能针予过、中予失,过从尤密”——说明二人在智识上的相互吸引。该书编成之后,“微君乃欣然有同心,为署签,为写序言,即今墨版者是也”。——这条信息非常关键,也就是说,此书序言由郑振铎撰写、徐微手书。

郑振铎一向提倡“书法非艺术”,朱自清一九三三年日记记载梁宗岱宴客,“振铎在席上力说书法非艺术,众皆不谓然”。在这篇给徐微的题词中,郑振铎也说:“予不善书,尤恶世之以书家相标榜者。”他编印的书籍,序言一般都是铅字印刷,这次请人署签书名和手写序言,可谓破天荒。若以书家的标准来评价,徐微书法并不出彩,郑振铎也在题词中自我分析情有独钟的心理动因:“然观微君书,则亦未尝不爱好之,殆心有所感,意有所注,遂处处有同嗜欤?”

《长乐郑氏汇印传奇》限印一百部,后来一直没有重版,今天已如元明版古籍一般珍贵。这么一部限量版,书名与序言竟然是郑振铎与徐微“珠联璧合”的结晶。二人借用传统文人的互题互跋方式,为这段难中情缘留下一抹古典的浪漫。

东北师范大学图书馆收藏的郑振铎持赠本是一百部之外的“特制赠送本”第一部;第二部特制本现藏国家图书馆,原赠赞助此书出版的张叔平,扉页有郑振铎手写题词,落款时间与徐微本一样。赠徐微本的题词末云:

秋夜皎洁,繁星在天,满地黄流,惟守孤辙。一灯荧荧,四无人声,相视而笑,不言而喻。但愿以此为始相扶助,以终此生耳。阶前虫声唧唧,亦若奏长笛、吹箫簧以相祝也。书成,敬以第一部奉贻微君,开卷睹此,得毋莫逆于心欤?

对照郑振铎日记,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二日,徐微决定回常熟老家一趟,郑振铎“无计可留,只有怅然而已”。九月二日,徐微终于回到上海,之后两人每晚见面。郑振铎手写赠词的九月十二日,“谈至十时半,话仍未完,然不能不别矣”。此时正是秋天,繁星在天,虫声唧唧,《秋夜吟》也有类似描写:“秋虫的声音到处都是。”一灯荧荧,四无人声,难中相守的两个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达成了乱世知己之间的约定,“但愿以此为始相扶助,以终此生耳”。

这部郑振铎持赠本,犹如岩浆冷却的花岗石,落在长春的图书馆一角,无声地诉说着郑徐感情火山迸发那一夜的翻涌滚烫。根据校方购书记录,此书早于一九六四年即已入藏该馆。另一部曾藏于徐微处的《西谛所藏善本戏曲目录》(一九三七年出版),扉页有郑振铎二百多字的亲笔题跋,末云:“舒岱欲得此目,辄书此贻之。”此书近年二度出现于拍卖会上,书中另钤过藏者“海虞沈传甲经眼”印章。海虞即常熟,也是徐微的家乡,沈传甲解放初在常熟开设旧书铺,一九五八年转入文管会从事文物工作,现藏南京图书馆的《季芝昌日记》(张剑:《中国近代日记文献研究的现状与未来》)也是沈氏早年藏品。这两本有着郑振铎手迹的持赠品,早在“文革”之前,已经从徐微手中散出,一本流落常熟,一本漂泊关外,郑振铎赠书时希望徐微“开卷睹此,莫逆于心”,终究是落空了。

郑振铎与徐微的十五年相知,类似顾颉刚与谭惕吾的五十年情缘。谭惕吾曾任第五届全国妇联副主席,终身未嫁,从未接受过顾颉刚的追求,读者只是通过顾氏日记,才知道这段长达五十年的单相思。与“顾谭故事”不同的是,郑徐二人至少曾经相伴相守,度过三年患难。徐微在一九四六年之后从事卫生教育工作,相夫教子,一九七0年在嘉兴卫生学校退休,与丈夫相伴终老。战时情缘在她九十八年的人生叙事中一片空白,连患难中受赠的郑振铎手迹本也早早散出。

无论谭惕吾还是徐微,读者都是从男方的私人记述中窥见她们的“被恋者”身影,近年公开的梅贻琦日记中的恋人“珊”(杨净珊),亦是如此。男方的日记为我们展开了一幅情深意长的隐秘影像,而来自女方的资料则完全缺席,这就形成了某种“男性凝视”(malegaze):女性处于被表述、被观看、被欲望化的视域中,她们的沉默被视为女性的德行。

假如徐微也有一本像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那样的自我言说,她的形象,将完全不同于郑振铎日记中富于女性气质的多愁善感的“微”,而是潜伏于敌伪物资部门,秘密输送青年到红色根据地,同时又辅助郑振铎抢救文献的有学问、有胆识的地下工作者。或许徐微遵守组织纪律从未向郑振铎透露自己的实际身份,又或许郑振铎为了保护她,日记中只字不提徐微的工作情况,但偶尔有她不打招呼消失一两天,让他空等的记载。假如郑振铎知道徐微地下党员的真实身份,或许不会因为徐的突然消失而惆怅。

郑振铎恰恰是最早走出男性凝视、研究女性文学的先行者。他将出自女性作家之手的《笔生花》《再生缘》等弹词纳入研究视野,敏锐地指出,女性弹词普遍的“女扮男装主题”其实揭示了女性在男权社会里无法摆脱的困境:

可悲的是,当她们将男装脱下,露出本来面目的时候,她们的幻梦却不得不被打得粉碎。她们始终只是家庭里的一个囚徒。连左仪贞那样了不起的女英雄,那样个性极强的人物,却也不得不放下了她的事业,成为人之妻,家庭之主妇,当她的真面目不能掩藏了的时候。(郑振铎:《三十年来中国文学新资料发现史略》,一九三四年)

抗战时期的徐微,好比《再生缘》中女扮男装的孟丽君,一人闯荡上海执行秘密任务,为郑振铎带来“安全的感觉”(《秋夜吟》)。一九四六年之后,她回归到人之妻的社会角色,回复郑振铎的来信也渐趋冷淡,漫长余生中亦绝口不提难中相守的这份战时情缘。我们很难判断这是女性对待感情的成熟态度使然,还是传统社会“性别规训”潜移默化的结果。一九四三年,郑振铎告诉徐微,他的初恋王世瑛刚刚谢世,想写悼念诗,“一点也写不出什么”。徐微说:“做悼亡诗者,再娶愈速。能写什么,感情便已过去了。”一九八一年,徐微回答为什么不写回忆录的原因时说:“有些知己往事,感受很深,不去写它,它却时时浮现在眼前,光景常新;一动笔了,形象就好像要逃掉一些。”( 李丹、应守岩 :《萧红知友忆萧红——徐微老师采访录》)

顾颉刚与谭惕吾,郑振铎与徐微,梅贻琦与杨净珊……在这些不无令人唏嘘的“绝恋”背后,男性视角的诉说,女性视角的沉默,对比强烈的两极,折射着二十世纪中国社会性别关系的一个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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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读书》 2023年5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亚博电竞网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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