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剑华:读《二十世纪分析哲学史》——从罗素到克里普克-亚博电竞网

梅剑华:读《二十世纪分析哲学史》——从罗素到克里普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18 次 更新时间:2020-11-29 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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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剑华 (进入专栏)  


对西方哲学史有所涉猎的读者大概知道哲学史家温德尔班的名著《哲学史教程》乃是以康德为中心叙述的哲学史。温德尔班是一个典型的康德主义者,在他眼里西方哲学史分为三个阶段:康德之前的哲学、康德哲学和康德之后的哲学。以此类比,当代美国语言哲学家斯各特·索莫斯(scott soames)的两大卷《二十世纪分析哲学史》可称得上是以克里普克为中心叙述的哲学史。在索莫斯眼中,二十世纪前七十年的分析哲学历史不妨可以划分为:克里普克以前的哲学和克里普克哲学两个阶段。虽然从目录上看不到这个区分,你读到的是摩尔(伦理学、认识论和哲学分析)、罗素(逻辑和语言分析)、早期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逻辑实证主义(包括情感主义和伦理学)、晚期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日常语言哲学派(赖尔、斯特劳森、奥斯汀、格莱斯等)、奎因(哲学自然主义)、戴维森(真理与意义)、克里普克(《命名与必然性》)。稍加留意就会发现,索莫斯的叙述乃是以克里普克的语言哲学(主要是《命名与必然性》的立场)为线索,重构了二十世纪分析哲学史(1900-1975)的版图。


七种武器

2004年秋,我到北大外哲所老化学楼227旁听叶闯老师的研究生课程“分析哲学原著选读”,叶老师指定的读物就是克里普克的《命名与必然性》。当问到如何学习分析哲学时,叶老师的建议是在两三年时间内把弗雷格、罗素、维特根斯坦、卡尔纳普、奎因、戴维森、克里普克的基本著作系统读一遍。我把他的要求概括为分析哲学必备的七种武器,这包括:弗雷格的《算术基础》《概念文字》(部分),麦克·比尼编辑的《弗雷格读本》,罗素的《哲学问题》《我们关于外在世界的知识》《逻辑与知识》《数理哲学导论》《我的哲学发展》,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哲学研究》,卡尔纳普的《世界的逻辑构造》《语言的逻辑句法》《意义与必然》,奎因的《从逻辑的观点看》《语词与对象》,戴维森《行动和事件论文集》《对真理和解释的探究论文集》,克里普克《命名与必然性》《维特根斯坦论规则与私有语言》。实际上,能把这些哲学家的代表著作系统读下来是相当困难的。

叶老师相当重视克里普克,多次开课讲读《命名与必然性》,对该书每个注释所涉及的问题如数家珍。叶老师开设的其他课程也多和克里普克哲学密切相关。印象中我读过卡尔纳普的《意义与必然性》、萨蒙的《弗雷格之谜》、索莫斯的《超越严格性》、赛恩斯伯里的《没有指称物的指称》等。2010年,叶闯教授出版《语言·意义·指称:自主的意义与实在》,提出语言的发生学图像和语义学图像的区分,进一步区分形而上学指称和语义学指称,系统回应以克里普克为代表的直接指称论。有人或许以为叶闯追随克里普克,步克氏思想之后尘。实际上,尽管他很喜欢克里普克风格的哲学,但从具体论证到整体图景,叶老师都反对克里普克的指称论,站在了弗雷格一边。


言必称罗素

克里普克何以值得索莫斯大书特书,以之为其哲学史撰写的中心?暂且按下克氏不表,先说一说人尽皆知的罗素和维特根斯坦这对早期分析哲学的师徒。罗素堪称民国时期分析哲学在中国的代表人物。张申府先生乃当时学界公认的罗素专家,罗素这个中文译名即出自其手。据罗素书信,曾有一个法国青年想研究罗素哲学写信求助,罗素回信说有一个人比他自己还了解他的哲学,那就是中国的张申府。申府先生引导其弟中国哲学大家张岱年先生阅读罗素哲学,张岱年先生在罗素哲学的影响下,于1936年提出了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孔子、马克思和罗素三结合。逻辑学的鼻祖金岳霖先生靠着罗素三大卷本《数学原理》开启了中国的数理逻辑学派,沈有鼎、王宪钧、殷海光这些大学者都出自金先生门下。十多年前我曾从清华图书馆借出过这三大卷《数学原理》复印,贴在卷首的借阅单上依稀可见数位逻辑前辈的签名。

话说1920年9月罗素到中国,除了演讲“中国问题”,还讲了“心的分析”先后结集出版。这些观点并未过时,《心的分析》所提出的中立一元论甚至成为近期心灵哲学的热点。1927年张申府先生翻译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译为《名理论》),这是《逻辑哲学论》第一个外文译本。在老辈学人看来,分析哲学在中国基本上等同于罗素在中国,《名理论》不就是罗素逻辑原子主义的扩展版吗?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北京“柏泉之学,浩如烟海”(“柏泉”即罗素名“bertrand”的旧音译)。遥想当年,“柏泉吾友”和“我的朋友胡适之”一样,简直成了学界的通行证。在这种学界风潮下,牟宗三先生早年也苦学逻辑,阅读罗素的《意义和真理的探究》并写下长达两万余字的书评,还撰写《逻辑典范》一书。殷海光先生从金岳霖先生学习罗素,撰写《逻辑新引》带动研习罗素之风。二十世纪上半叶,罗素在国朝学界就等同于分析哲学甚或等同于哲学。为学无论中西,似乎都重视分析哲学,都重视从数理逻辑的观点看,据说这是咱们天朝文化最欠缺的。

柏泉之学虽一时风云,终有过气去势之日。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始,学界风气为之一变。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和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先后逐渐进入华语学界视野。牟宗三开始阅读《存在与时间》和《哲学研究》,很快他发现自己读不通海式之作,参不透维氏的《哲学研究》,遂重拾康德三大批判哲学,依据康德的形而上学建立了新儒家哲学思想体系。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学界才接通海德格尔与中国天道。


维派、概帮、自然门:分析哲学的三国演义

迟至二十世纪末,维特根斯坦哲学方在国内获得应有之地位。在陈嘉映、韩林合、江怡等学者的推介带动之下,维特根斯坦巍成显学。在我求学的年代,陈嘉映翻译的《哲学研究》、韩林合的《维特根斯坦哲学之路》和江怡的《维特根斯坦:一种后哲学文化》是了解维特根斯坦的必读之作。陈嘉映老师曾在北大外哲学所带领学生逐字逐句研读《哲学研究》,开创了国内研习《哲学研究》的风气。2004年我到北大外哲学所老化学楼227旁听韩林合老师开设的两门维特根斯坦哲学课:一门《逻辑哲学论》研读课,一门《哲学研究》研读课。其间韩老师还约请陈老师在课堂上展开一次指称论的讨论。这两门对应于韩老师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两本大部头著作《〈逻辑哲学论〉研究》和《〈哲学研究〉解读》。江怡老师的《维特根斯坦哲学—一种后哲学文化》出版较早,在本科阶段就读到了。彼时在我看来,分析哲学不就等同于维特根斯坦哲学吗?早期维特根斯坦代表了早期分析分析哲学的大成,后期维特根斯坦代表了“晚期”分析哲学的大成,这是早年间我对分析哲学的印象。

一次翻看《走我自己的路》,李泽厚先生特意提到维特根斯坦和主流分析哲学的区别。李先生有此言论,想必受其好友王浩先生的影响。1954年王浩曾在牛津大学主持洛克讲座,讨论过维特根斯坦的《数学基础》。王浩反对他导师奎因的自然主义哲学,亲近弗雷格、哥德尔的柏拉图主义哲学。这可算分做析哲学中的自然门与概之争吧。维特根斯坦独树一帜,既和弗雷格、哥德尔概帮路线不同;也和奎因、丹尼特自然主义路线不同。私心以为分析哲学的格局大抵可以看作是维派、概帮和自然门的三国演义。颇有意味的是研究逻辑的王浩是柏拉图主义者,典型的概帮长老;同为研究逻辑的叶峰却是一个自然主义者,朴实的自然门大侠。虽然他们二位都同意维特根斯坦与主流分析哲学不同。如何看待哥德尔、维特根斯坦这样的哲学家在分析哲学史上的地位,可以看出各自不同的哲学立场。这种立场,经常被李泽厚总结成几句口头禅式名言:要康德不要黑格尔、多来点波普尔少来点海德格尔,甚至多来点神经科学少来点存在主义(在《中国哲学登场》这个访谈录里,他曾提出运用神经科学证据研究阳明的龙场悟道)。李泽厚喜休谟似更亲分析哲学,无论如何,李泽厚把维特根斯坦和分析哲学拉开距离,还是启人深思的。

分析哲学当然既不止于罗素也不止于维特根斯坦。公允而论,罗素和维特根斯坦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概而言之,罗素是大众的哲学,维特根斯坦是贵族的哲学(可参维氏传记《天才之为责任》),虽然两位都算出自贵族门第。选择罗素和维特根斯坦实际上是选择了精神气质极为不同的两种哲学。要罗素还是要维特根斯坦?似乎是每一个分析哲学研究者面对的问题。百年中国学界的趋势是从罗素哲学逐渐转向维特根斯坦哲学。


分析哲学的典范之作

客观来说,奎因以来的分析哲学界并不太重视维特根斯坦。克里普克是个例外,他1981年根据演讲稿整理出版的《维特根斯坦论规则和私有语言》只手搅动了英美学界,形成了一个研究维特根斯坦的热潮,不过这是一个关于克里普克所理解的维特根斯坦的研究热潮。克里普克把对《哲学研究》中遵循规则部分的解读和传统怀疑论(休谟对因果关系的怀疑、古德曼的归纳悖论)结合在一起,引起了英美哲学界的极大兴趣。我最早读到的这方面中文文献,乃是发表在赵汀阳先生1998年主编的《论证》第一期上陈嘉映和程炼二位先生关于私有语言和遵循规则的文章。这些文章现在读来,仍颇受教益。自克里普克论著发表以来,就招致了很多批评,著名者如维特根斯坦研究专家彼得·哈克等。批评者尽可以指责克里普克错解了维特根斯坦,不过克里普克本人早就说过,他关注的是打动了克里普克的维特根斯坦论证,而非维特根斯坦本人的论证。他不是做文本解读重构,而是以维氏思想为起点提出了自己的论证。

这种论证思路也体现在《命名与必然性》一书上,克里普克提出了一种新的指称论:名字的意义就是指称,名字通过命名仪式和因果历史链条获得指称。从而反对了弗雷格——罗素——塞尔所主张的描述论:名字的意义就是描述,意义确定指称。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克里普克并不是要反对哲学史上的弗雷格观点、罗素观点和塞尔观点,而是要反对一般意义上的描述论。他在演讲中所刻画的描述论立场要比哲学史上曾经出现的描述论更为全面系统。一旦他反驳了自己所刻画的描述论,那些历史上曾经有的各种描述论版本就不攻自破了。所以他不在乎历史上有谁对描述论说了什么,而是在乎描述论可能是什么,并进一步反驳之。

这个思路和图灵的名作《计算机与人工智能》的策略类似。图灵在提出通过图灵测试的计算机就表示它具有思考能力之后,就系统列举了九种可能的反驳,一一加以回应。2004年秋季,我在程炼老师于北大外哲所开设的研究生课程“心灵哲学”课上读到此文,程老师将此文定位为分析哲学的典范之作。我想,分析哲学不在乎历史文本细节,而在乎论证和反驳,这是分析哲学的基本精神。在这种精神气质熏陶下,你可能因为个人偏好喜欢某个分析哲学家,但不大可能崇拜某个分析哲学家,因为这违反了分析哲学的基本精神。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分析哲学家不重视文本细读,实际上这是分析哲学家重构论证的起点——正是因为细读,才得以发现思想具有多重构造的可能性。


“真正的哲学家”要懂数学

罗素的中国之行、数次婚姻、几度入狱和获得诺奖等不凡经历,给他增添了夺目的光彩。维特根斯坦更为学人所津津乐道:罗素一读到他的文字即惊为天才;他放弃自己的巨额遗产,在认为解决了所有的哲学问题之后改行去做小学老师……这些都为他的哲学增添了无比的魅力。与罗素、维特根斯坦相比,克里普克的生平乏善可陈,他不过是个学院里的哲学家。1940年出生的他,既不能像维特根斯坦赶上一战被俘,在战俘营里研究哲学,也没有赶上二战像奎因一样去海军服役获得上校军衔。但据说他六岁就能阅读《圣经》,九岁读完《莎士比亚全集》。小学四年级就独自发明了数学,开始思考笛卡尔的怀疑论问题。高中时,他已经写了几篇模态逻辑的文章并先后发表,在审稿人看来,他早已是一个成熟的逻辑学家而非乳臭未干的高中生。当他把文章寄送给普林斯顿大学数学系时,对方以为他是在找工作,给了他一个职位。克里普克回信说,我妈妈告诉我,我应该先读大学才能教大学。罗素、维特根斯坦和克里普克都在早期就表现出卓越的数理天赋,这是他们的共同之处,让人不禁想起柏拉图学院门口的训示:不懂几何者切勿入内。以赛亚·伯林也是因为不懂数理,被哈佛逻辑学家谢弗劝诫不要做真正的哲学,转行做了思想史。

后来克里普克到哈佛大学读数学本科,同时给麻省理工的研究生教数理逻辑。1960年左右的哈佛哲学系应该是奎因哲学主导的。据说有一次奎因写了篇东西想请克里普克看一看。第一次约在奎因的办公室讨论,结果克里普克爽约了。奎因又约了第二次,见面结束后奎因送克里普克到门口,有人在走道听到奎因目送克里普克远去时的喃喃自语:“难道我错了吗?难道我错了吗?”大学毕业后的克里普克没有继续攻读博士学位而是留校任教了。毕竟,哈佛还有谁能教克里普克呢?1968年转到洛克菲勒大学,是王浩请的他。


新范式之争:《命名与必然性》

真正让克里普克声名鹊起的是他1970年到普林斯顿大学哲学系做的三次公开演讲,当时克里普克刚刚年届三十。这三个演讲录音稿是吉尔伯特·哈曼(1938年生)和托马斯·内格尔(1937年生)整理的。哈曼和内格尔正当盛年,见证了一个新哲学范式的诞生。克里普克在《命名与必然性》一书中提出的观点,塑造了1970年以来美国分析哲学的基本框架。他的指称论不仅仅在语言哲学、心灵哲学和形而上学上有重要价值,在元伦理学、美学上也有应用,甚至齐泽克在《崇高精神的客体》中也专辟一节讨论描述论与反描述论之争、严格指示词的哲学蕴含。大哲学家为我们的思考提供基本框架。克里普克最重要的贡献是提出了后天必然命题,他指出,像“晨星是暮星”“水是h₂o”等是可以通过经验发现的,但又是必然为真的。这就打破了逻辑经验主义者所秉持的分析命题就是必然命题就是先天命题,综合命题就是偶然命题就是后天命题的二元概念框架区分,为人类知识给出了新的解说。在这个意义上,克里普克对后天必然命题的阐释呼应了康德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的问题。

《命名与必然性》一书对英美分析哲学界影响巨大,兹举两例。第一例是,2002年由苏珊·哈克教授和陈波教授联合发起的过去五十年来最重要的西方哲学著作投票中,克里普克的《命名与必然性》得了六票,位列第五。在此书之前的是《哲学研究》和《正义论》九票,《个体》八票,《事实、虚构和预测》七票。客观来讲,《个体》和《事实、虚构与预测》两书的影响是不敌《命名与必然性》的。第二例是,在非常有名的“3:am哲学家访谈系列”中,每一个访谈者都被要求推荐五本哲学著作,在问到当世逻辑名家、美国人文艺术科学院院士范恩(kit fine)时候,他只推荐了一本书,那就是《命名与必然性》,这本书被视作语言哲学和形而上学领域的必读之作。如果说罗尔斯的《正义论》恢复了政治哲学研究的合法性,那么克里普克的《命名与必然性》恢复了形而上学研究的合法性。学界莫不认为《命名与必然性》建立了语言哲学的新范式,这个范式概念来自库恩。有一个关于克里普克和库恩的段子,两位哲学家都任教于普林斯顿,其哲学思想有冲突之处。库恩的范式概念讲不同时期的思想和对象是不可通约的,而克里普克的指称论恰恰强调的是个体和对象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同一性。概而言之,库恩强调世界、思想的断裂和变迁,而克里普克强调世界、思想的连续和统一。

据说库恩畏惧克里普克的名声盖过自己,不允许他的学生、后来成为电影和纪录片导演的埃洛·莫里斯去听克里普克的课。有一次哲学争论,库恩忍不住把烟灰缸砸向了莫里斯。心怀芥蒂的莫里斯后来也没能学成哲学,转行搞了电影。从事电影行业的莫里斯不忘初心,搞副业出版了《库恩的烟灰缸》,叙述当年恩怨,该书和《维特根斯坦的拨火棍》相映成趣。这本书并不限于八卦,莫里斯试图回归哲学,从克里普克——普特南(本质主义、实在论)的立场出发,批评库恩的相对论和观念论,提出了他所谓的探索的实在论立场:虽然没有所谓绝对真理,但我们可以通过理性、观察、探索、思考和科学研究来获得真理。在莫里斯看来,这可视作克里普克理论的应用。


克里普克的希腊工作方式

克里普克是一个典型现代学术体制下的学院哲学家,但他的工作方式却是希腊的,他很少为了发表而撰写哲学论文和著作。所有的文章和专著实际上都是根据现场演讲录音稿整理而成,读来有明显的口语化风格。他只出版了三部专著:《命名与必然性》是演讲稿,《维特根斯坦论规则和私有语言》是演讲稿,《指称与存在》是洛克讲座演讲稿。据纽约城市大学克里普克中心透露,克里普克还有大量的演讲录音材料没有整理出来。

克里普克的研究作风相当传统,迄今为止他的论述主题仍然集中在弗雷格、罗素、维特根斯坦、哥德尔这些哲学家上。除了罕见在《科林伍德与英国观念论研究》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历史与观念论:柯林伍德的理论》(2017),那实际上是他在哈佛上学期间的本科论文,1960年写就的。在他当时的老师richard t.vann教授和一些科林伍德研究领域的学者催促之下,才在半个世纪后发表此文。他的《指称与存在》是1973年洛克讲座的演讲稿,多年来一直存放在牛津大学图书馆,没有正式发表,我曾辗转多人获得一份复印件(此稿2013年正式在牛津出版)。与他本人大量原创的思想相比,他发表的作品极少。当然也有人指出,也许是因为他晚年身体不好的缘故。

他的研究重点是早期分析哲学史上的人物所关注的话题。2005年,罗素《论指称》发表一百周年之际,他在分析哲学杂志《心智》(mind)上发表了长篇论文《罗素的范围概念》,2008年他发表了研究弗雷格的论文《意义与指称:没有完成的笔记》,他还在纽约城市大学研究中心(cuny)开设了一系列分析哲学课程:2012秋季:跨时间同一性;2013年春季:后期维特根斯坦;2013年秋季:维特根斯坦、罗素和我们的自然数概念;2014年春季:路易斯卡罗尔与逻辑认识论i;2015年春季:罗素哲学;2015年秋季:逻辑认识论ii;2016年春季:《命名与必然性》专题再讨论;2017年春季:弗雷格;2018年春季:真理论;2018年秋季:偶然先天与数字的识别性;2019年春季:跨时间物质对象的同一性;2019秋季与菲尔德、普拉斯特合开“真与说谎者悖论”讨论课。这些问题都是他经年累月思考的主题。他在1981年发表的《维特根斯坦论规则和私有语言》序言中已经说过,大概从1965年左右,他就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十几年后成熟才加以发表。

克里普克的写作风格重视直觉,重视思想实验,重视概念区分。从分析哲学的三派来看,他当属概帮。他的指称理论极大地依赖于他诉诸的大众的普遍直觉:我们都直觉到尼克松可以不是1972年的美国总统,但尼克松不能不是尼克松本人;哥德尔可以不是真正发现算数不完全性定理的那个人,但哥德尔不能不是哥德尔本人。在举这些例子时,尼克松正任美国总统,哥德尔就在他讲座的普林斯顿大学工作,他的例子取自生活。克里普克认为这种关于名字的直觉是人类所普遍具有的,支持了名字的意义就是指称这个论断。克里普克关于直觉的看法激起了实验哲学研究,新一代哲学家通过设计思想实验,调查大众关于名字的直觉,克里普克的哥德尔案例成为实验语言哲学引用最广的思想实验,这些都是克里普克没有料想到的。在获悉实验哲学的结果,西方人具有因果历史直觉,东方人具有描述直觉。据说克里普克有个颇不友善的回应:难怪东方人没有哲学(大意)。他对描述论的批评不仅仅带着论证,还带着偏见。

1970年初期发表了直接指称论观点后,他意识到自己理论的漏洞。1973年洛克讲座《指称与存在》试图解决空名的指称问题。1979年发表的长文《信念之谜》解决名字在内涵语境下的可替换问题。


从分析哲学到分析哲学史

1970年以来,克里普克吸引了一大批追随者在他的理论框架下推进分析哲学研究。其中,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哲学系教授内森·萨蒙和克氏在普林斯顿的前同事、现任南加州大学哲学系教授司各特·索莫斯堪称克里普克哲学两大拥趸。萨蒙1980年出版的系统解释克里普克哲学的专著《指称与本质》、1986年出版的《弗雷格之谜》可以看做是对克里普克《信念之谜》的推进。索姆斯的著作《超越严格性》一书的副标题即为“命名与必然性:未完成的事业”,他的语言哲学核心工作是修改、扩充、完善克里普克哲学。

除了继承发扬克里普克哲学,索莫斯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撰写分析哲学史,他自觉把克里普克放在分析哲学历史的中心,从克里普克的视角去重构分析哲学史。2012年,根据自己在普林斯顿大学哲学系所开研究生课程讲稿,索莫斯写成两大卷《二十世纪分析哲学史》(此书的英文名是《二十世纪哲学分析》,这实际上是一个更具野心的题目,表明除了分析哲学方法再无其他哲学分析方法)。我在本文开头提到,叶闯老师建议阅读七名分析哲学家的著作。在意识到存在实际操作困难之后,叶老师给了一个更为实际可行的建议,初学者主要阅读由马蒂尼奇教授编辑、牟博教授主持编译的《语言哲学》论文选即可,因为这个文献涵盖了语言哲学和早期分析哲学领域的基本文献。即便如此,该文选里的一些论文如塔尔斯基的“形式语言中的真概念”对初学者仍然是非常困难的。

最近一些年,叶老师的建议就是初学者可以阅读索姆斯的两大卷《二十世纪分析哲学史》,这套书有其独特价值,索莫斯在序言中指出了他所理解的分析哲学史的两项主要成就:

在我看来,这段时期内的分析传统所造就的两项最重要的成就是(i)认识到哲学思辨必须扎根于前-哲学的思想,(ii)在理解如下这些基本的方法论概念并将它们彼此区分开的方面,取得了成功:逻辑后承、逻辑真理、必然真理和先天真理。就前一项成就而言,一条在该时代最好的分析哲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便是:人们认识到,无论一个哲学理论抽象地而言有多么吸引人,与产生自常识、科学和其他研究领域——该理论有涉及这些领域的推论——的大部分日常的、前-哲学的信条相比,它都不会得到更多可靠的支持。在某种程度上,所有的哲学理论都面临上述这些信条的检验和约束,没有一种切实可行的理论可以大规模地推翻它们。当然,不只是分析哲学家们认识到了这一点;如我们将看到的那样,他们也并不总是可以抗拒创立一种不受约束的、有时非常反直觉的理论的诱惑。不过,这种传统已经拥有了一种修正上述偏差并回归可靠基础的方法。就(ii)而言,与在区分逻辑后承、逻辑真理、必然真理和先天真理,以及理解其中每一项的独特特征方面所取得的成功相比,二十世纪没有任何一项哲学进步比之更重要、影响更深远且注定会更持久。导致了这种成功的斗争道路是漫长而崎岖的,其中有很多弯路。但是,当我们站在一种他们帮助我们达到的立场上来回顾自己二十世纪诸位伟大的前辈时,便会发现,上述斗争的最终结果,以一种现在才显得明显的方式改变了哲学的图景。(《分析哲学史·序言》)


《二十世纪分析哲学史》的特点

索莫斯刻画的两个成就揭示了分析哲学的两个重要特征:重视直觉常识,重视概念分析。这不是一本完全“公正”的哲学史著作,但却是一本真正的哲学著作。黑格尔称哲学史是哲学的展开。索莫斯所建构的哲学史就是二十世纪分析哲学的展开,而且是一个有立场(克里普克视角)的展开。因此这个哲学史难度要高于一般的本科教材,但要比文选和专著难度略低。有些教材是以问题为中心进行叙述,例如莱肯《当代语言哲学导论》,但对于中文读者来说从历史脉络来进行叙述更容易进入语境。不过与纯粹以历史为线索的教材相比,索莫斯的书更重视论证的重构和批评回应。站在今人的视角上更容易看到早期分析哲学家的“功过”,是者是之,非者非之。此书出版之后,即有学者批评指出索莫斯的视野过于克里普克了,以至于掩盖了其他重要的历史事实。不过我们已经说过这本书并不是要提供一个全面系统的哲学史叙述,而是一个基于特定视角的哲学史论证重构。我们已经提到了克里普克的策略,在《维特根斯坦论规则和私有语言》一书中,克里普克为自己的论证做了辩护:我不是关注维特根斯坦到底说了什么,我关注的是打动了克里普克的维特根斯坦论证。索莫斯也可以做一个类似的辩护:我不是关注哲学史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关注的是打动了索莫斯的分析哲学史。如果你的兴趣是了解分析哲学史,那么这本书可能会错失一些东西。但如果你的兴趣是了解和学习分析哲学,阅读这本书不会让你错失掉什么。因为通过索莫斯的论证和批评,一方面了解分析传统中的哲学论证和批评,可以看到以索莫斯为代表的分析哲学家如何做哲学;另一方面可以尝试建立自己的论证和批评,真正学会如何做哲学,而不仅仅谈论如何做哲学。

除了上述两大特点,此书以摩尔开篇,有深意存焉。索莫斯重点分析了摩尔捍卫常识反驳怀疑论的论证和他在伦理学上提出的开放问题论证。作者把知识论和伦理学作为分析哲学史的起点对读者是相当友善的。人类如何认识世界和人应该如何生活这两个基本的哲学问题是初入门者最容易理解也最直接感受的哲学问题,虽然他的处理较为繁琐细节,但并非不可以完全掌握。在第二卷日常语言学派的论述中,他又不断回到知识论和伦理学这两大主题。这是他和一般分析哲学教材的不同之处。

索莫斯在撰写两卷本分析哲学史之后,开启了更大的计划,撰写了五卷本《分析哲学史》,目前已经撰写了两卷《奠基的巨人:弗雷格、摩尔、罗素》(卷一)、《哲学中的分析传统:一个新的视角》(卷二),他还撰写了一卷《分析哲学在美国以及历史和当代哲学论文集》专门讨论美国的分析哲学。普特南曾言:“我们从康德那里学到很多,而无须称自己为康德学派;我们从詹姆斯和杜威那里学到很多,而无须称自己为实用主义者;我们还可以学习维特根斯坦,而无须称自己为维特根斯坦学派。同样,我也可以从弗雷格、罗素、卡尔纳普、奎因及戴维森那里学到很多,而无须称自己为‘分析哲学家’。”(普特南,《亲历美国哲学五十年》,载《世界哲学》,2001年第二期)在这个意义上,分析哲学本身也进入了哲学史,成为哲学史研究的一个部分。作为一种思潮的分析哲学和现象学业已退出了历史的中心舞台。但分析哲学的历史发展却留下了方法、问题、目标和规范为后续哲学发展奠定了更为稳固的基础。分析哲学史研究逐渐成为分析哲学和哲学史研究领域的一个热点。


展望:中国的分析哲学史研究

涂纪亮先生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分析哲学及其在美国的发展》是分析哲学史领域的滥觞之作,陈波教授主持编辑的《分析哲学:回顾与反省》(第二版与江怡教授合编)是分析哲学史的重要研究文献。江怡教授主持翻译的由麦克比尼教授主编的《牛津分析哲学史手册》即将出版,这将进一步推动我国的分析哲学史研究。这个《哲学史手册》中译本属于江怡教授2012年主持的国家重大招标项目“分析哲学运动与当代哲学的发展研究”的部分结项成果。比尼教授是《英国哲学史》刊物的主编,研究弗雷格、罗素、维特根斯坦早期分析哲学,乃分析哲学史领域的一员老将,他还担任中英美暑期学院的英方主席推动中西哲学交流。比尼教授将于今秋到清华大学哲学系开设早期分析哲学课程,这也是诸君阅读索莫斯《二十世纪分析哲学史》的一个契机。今夏索莫斯大著出版前后,江怡教授获批“分析的西方哲学史研究”国家重点项目运用分析方法对西方哲学史进行重新解释,并担任了国际分析哲学史学会执行理事。这些都充分说明了分析哲学史和基于分析方法的哲学史研究获得了国内外学界的高度重视。

八十年代以来,在几代学人的努力下,关于分析哲学的翻译、教学和研究获得了长足的进步。在撰写教材方面,大陆学界赵敦华教授撰写了《当代英美哲学举要》,陈嘉映教授撰写了《语言哲学教程》并修订撰写了《语言哲学简明教程》,江怡教授撰写了《分析哲学教程》,陈波教授撰写了《逻辑哲学教程》,韩林合教授撰写了《分析的形而上学》,黄敏教授撰写了《分析哲学教程》,大陆学者还组织在人大出版社翻译出版了原典哲学教材译丛,复旦大学出版社组织翻译出版了《知识论》《形而上学》等分析哲学教材,复旦的徐英瑾教授翻译了塞尔的《心灵导论》等等;港台学界有王文方教授撰写了《形而上学》《语言哲学》,彭孟尧教授撰写了《知识论》。凡此种种,流布后世,嘉惠学林。此次索莫斯教授《二十世纪分析哲学史》的出版进一步推动了分析哲学的教学、研究和传播。《二十世纪分析哲学史》的主题内容和叙述方式介于教材、专著、史论之间,学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自有不同意见。该书当年在美国出版即引起相当热烈的争论/争议,此次中译本出版希望能引起读者诸君更多批评讨论,反思、质疑、批判,追求真理而非盲目跟随崇拜,千百年来哲学即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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