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而上学”是一个哲学概念,是哲学家讨论的用语,一般用来称谓一种哲学形态,也有人用它称谓一种哲学方式,与辩证法相对应。哲学之外也有人使用这个词,“形而上学猖獗”这个说法曾一度流行,这大概属于社会上借用哲学概念来说事的典型例子。
“元宇宙”是近年来社会上的一个流行语,意思是指与物理世界对应的虚拟世界,或者说是将现实世界虚拟化、数字化以后的东西。现在哲学界也有人热衷于讨论元宇宙,这大概属于哲学界借助社会上出现的概念来说事。
人们喜欢哲学,愿意借助哲学概念说事,希望可以使用哲学的思想资源。哲学家讨论社会上出现的热点问题,不少人认为这显示出哲学关注重大的现实问题,是哲学与时俱进的表现。
“形而上学”与“元宇宙”是两个不搭界的词,字面不同,意思也不同,似乎不应该放在一起讨论。但是,“形而上学”是一个哲学概念,一些哲学家也在谈论“元宇宙”,似乎后者也是一个哲学概念,这样它们似乎又可以联系起来。我认为,这两个词是有联系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所表达的概念就是有联系的。这两个概念之间有重大区别,我们可以通过这两个词之间的联系来认识和说明这两个概念之间的区别。
“形而上学”和“元宇宙”都是外来词,其英文分别是metaphysics和metaverse。很明显,它们以一个共同的词头“meta”分别与“物理学”(physics)和“宇宙”(verse)组合成词。所以我说它们是有联系的。英文metaphysics译自希腊语metaphysika,德、法等西方语言译法大致相同。字面上可以看出,这不是翻译,而是沿用了该希腊文。它背后有一个故事:后人在编纂亚里士多德著作时发现一部独具特色的手稿,不好命名;鉴于它一部分内容与《物理学》有些相似,于是把它放在《物理学》之后,并加了meta(“在-之后”)这个词头。于是一个新的名字产生了,这就是metaphysika。更重要的是,它是一部伟大哲学著作的名字,这就是众所周知的《形而上学》。
关于metaphysics有许多故事,其中一个传说是这样的:在远方征战的亚历山大大帝听信使说自己的老师亚里士多德在家讲述metaphysics,很不高兴,致信亚里士多德说:“你为什么把我们二人研究出来的东西讲给别人呢?!”亚里士多德回信时婉转地说:“你放心,即使我讲了,他们也听不懂。”西方人沿用metaphysics这个名字,也许有很多原因,很可能还包含着对亚里士多德的景仰,体现出哲学家们对这部著作的敬重。不管怎样,metaphysics字面上保留了与物理学的区别,凸显了哲学与物理学的区别。如果将物理学看作古希腊的科学,则原文显示出哲学与科学的区别,这样也就显示出对学科区别的认识。
沿用metaphysics这个词,字面上保留了meta,因而保留了这个词的用法。随着使用的频繁,人们也许会忘记这个词的用法和它的意思,而直接记住和使用metaphysics一词。但是,只要字面上保留了它,也就可以讲述它的故事,认识它的作用。所以,meta这个词是有意义的。
哲学史上使用meta一词,构造metaphysics一词也许是第一次,但绝不是最后一次。至少二十世纪又出现一次非常著名的使用:波兰逻辑学家塔尔斯基以它和language(语言)一词相结合,构造了meta-language一语。这一用语的意义在于区别出语言的层次。塔尔斯基的论述告诉我们,语言可以形成关于事物和世界的认识的表达,也可以形成关于这种认识的认识的表达,因而是有层次的。被表达的语言叫object-language,而用来表达后者的语言叫meta-language。日常表达中“是真的”就是这样的用语:它和它所说明的东西处于不同的语言层次,比如人们说“‘雪是白的’是真的”。“雪是白的”是关于世界中事物状况的说明,“是真的”是关于该说明的说明。人们在表达中一般不会注意区别这两个层次,这也是语言表达有时候会产生悖论的原因之一。中文将object-language译为“对象语言”,将meta-language译为“元语言”,显示出语言层次的区别,由此也表明,“元”(meta)一词在这里是关于语言的说明,是关于语言层次的说明。
这些故事如今已是常识。将这三个词比较一下,却会发现一些超出常识的东西。在外文中,以英语为例,metaphysics、metalanguage和metaverse这三个词字面上都保留了meta一词,与physics、language和verse这三个词的组合特征清晰可见。正由于meta这一共同要素没有变,因此无论如何解释,至少这三个表达式中这种共同的组合特征没有变,也不会变。而在中文里,这一特征发生了变化。“元语言”和“元宇宙”这两个用语将meta译为“元”,因而保留了外文的构词特征。中文的“元”有特定含义,有人就认为以它来翻译meta不合适,比如应该将“元语言”改译为“后语言”。假如将“元”看作有“在……之后”的意思,则可以看出,“元”一词的翻译还是不错的,它至少保留了外文中的构词特征,从而提供了做出与外文对应解释的可能性。所以,“元语言”和“元宇宙”的翻译大致是可以的。相比之下,“形而上学”一词中没有“元”字,字面上失去了meta一词的构词法特征。所以它与“元语言”和“元宇宙”这两个表达式没有共同的语言要素,没有语言表达方式的延续性。由此可见,“形而上学”的翻译是有些特殊性的。
中译文“形而上学”一词借用《易经》中“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用语,其中的“上”“下”也显示出一些区别,但这仅仅是一种比喻,至于与物理学的区别,关于学科区别的认识,就无从谈起了。所以,“形而上学”一词字面上失去了两个要素,一是失去关于meta的表达,二是失去了关于“物理学”的表达。失去前者导致失去了meta一词的构词法特征,从而失去一种关于层次的区别,失去后者则意味着失去了与物理学的区别,因而失去了关于学科的区别。在我看来,关于学科的区别是metaphysics一词最主要的意思,即它不是物理学,而是一种与物理学不同的东西。认识到这一点也就可以看出,同样增加meta来表达,都是要表达出与其修饰部分所表达的东西的区别,结果却完全不同。metaphysics是要表达出学科方面的区别,而其他两词旨在表达出某一类事物方面的区别,一如“元语言”是关于语言的区别,“元宇宙”是关于宇宙的区别。近年来也有人用“后物理学”一词翻译metaphysics,无论想法如何,至少将上述失去的两个要素显示出来,因而显示出meta的构词法特征和与物理学相区别的特征。
我重视metaphysics的字面含义,最主要就在于关于学科的区别。正由于它有这一层意思,因而它本身表示一个学科,一个与其他学科不同的学科。亚里士多德留下许多著作,被称为许多学科的开创者。他的哲学著作以metaphysics命名,所以,这也可以看作哲学这个学科的名字,一如“物理学”(physics)是一个学科的名字,“meta-物理学”要与它形成区别。“形而上学”这个中译名融入了中国思想文化的要素,显示出中国思想文化的特征,最主要的就是它消除了关于学科的区别,模糊了其本身所表达的学科性质和特征。“上”的比喻使它具有想象的空间,比如表示与实际有距离甚至脱离实际,所以才会有“形而上学猖獗”这样的说法。假如当初译文是“后物理学”,无论人们看法如何,大概也是不会说“后物理学猖獗”的。“形而上学”一词已经使用多年,我认为没有必要修正这个译名,它可以使我们看到中国文化在翻译中,特别是涉及学科翻译时所起的作用。但是从事哲学研究的人应该看到这个词的本义,认识到它所称谓的东西和学科意义,在使用中不至于还是停留在字面的遐想空间。
“元语言”一词的构词法方式显示出与metaphysics一词的相似性,却有一个重大区别。从它本身出发,这个区别不在于学科方面,而在于方法论的意义。就是说,可以借助meta一词来说明语言层次的不同。“语言”是一个自明的概念,要在它做出区别,而且是层次上的区别,因而使用了“对象”和“元”(meta)这两个词,并对它们分别做出说明,再借助这些说明而区别出“元语言”和“对象语言”。这一说明有两个意义,一个是该说明本身:提供了关于语言中“是真的”这一表达式的说明,因而提供了关于“真”这一概念的一种说明,其意义的重大和重要性如今已是常识,一如波普尔说,由于塔尔斯基的工作,我们敢说“真”了。另一个意义是人们认识到,可以用“元”(meta)表达一种层次的区别,由此哲学中常常会出现这样的表达,比如“元伦理学”“元哲学”“元逻辑”,比如在塔尔斯基思想的基础上还有人谈论“元元语言”等等。从文献来看,这样的使用很多,具体讨论并不多,也没有什么成果。这说明,“元”的表达可以具有一种方法论的意义,许多人也确实想以它来表达,至于能够达到什么成果,则是另外一个问题。
很明显,“元宇宙”与“形而上学”没有可比性,却与“元语言”有相似之处,似乎是一种方法论意义上的产物:将“元”用于“宇宙”,由此称谓一种与现实世界相区别的东西。
今天,谈论元宇宙的人很多,一些哲学家也热衷于谈论“元宇宙”,发文章,开讨论会。对此我有些不以为然。可以简单做一比较:今天谈论元宇宙的人很多,谈论形而上学的人却不是那样多,谈论元语言的人就更少了。这说明,“形而上学”和“元语言”更多还是哲学界中使用,属于哲学用语,而“元宇宙”大概不是哲学用语,至少不会限于哲学学科。社会上一些流行的东西常常会被哲学关注,成为讨论的热点,比如克隆羊、阿尔法狗、人工智能、网络、大数据,以及今天的“元宇宙”,一些哲学家也会认为这样的哲学讨论是关注现实重大问题,是理论联系实际。这样的讨论通常有两个特征。一个是讨论者常常会补充说明,他们的讨论与科学家的角度不同,结果也不同,他们提供的是关于这些东西的哲学思考。思考就是思考,“哲学思考”这样的说明让人感到奇怪。科学家们通常不会以这种方式来说明问题,人们不太会听到对某某问题的物理学思考、化学思考这样的表述,考虑同样的问题,科学家们大概也不会在乎哲学家们的讨论。另一个特征是关于这些热点问题的讨论也仅仅是时髦的,正因为如此,它只是哲学界一小部分人的话题,而且是有时效性的,甚至昙花一现。
近年来我区别出哲学与加字哲学,实际上也就暗示,像“元宇宙”这样的东西是加字哲学讨论的,比如科学技术哲学可能会讨论这些东西。我认为哲学就是形而上学,而形而上学是不会讨论这些东西的。这里的区别在于,形而上学的讨论是先验的,而加字哲学的讨论是经验的,像“元宇宙”这样的东西显然是经验的,一如从克隆羊到大数据,所有这些讨论都是经验的。在我看来,“元宇宙”是不是可以成为哲学概念,相关问题是不是哲学问题,也许是可以讨论的。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不会因为一些讨论者来自哲学系和哲学所就会变为哲学问题,它也不会因为一些所谓哲学家在讨论中使用了“形而上学”这一概念就成为形而上学问题。一句话,同样含有meta这一表达,同样与一种确定的东西形成区别,“元宇宙”(metaverse)与“形而上学”(metaphysics)是根本不同的东西。对这一点,至少哲学家们应该有清醒的认识。
有人可能会认为,形而上学也不是所有人都讨论的,充其量只是一小部分哲学家讨论的。确实是这样。但是形而上学是人们讨论了两千年的东西,是哲学家们一直讨论的东西,过去人们谈论本体论、认识论,今天谈论分析哲学,后者也被称为当代形而上学。这说明,形而上学不是时髦的东西,而是哲学中一直要讨论的东西。我常说,一部哲学史若是不讲述一些加字哲学大概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形而上学是一定要讲的,或者,一部哲学史若是不讲述形而上学,那么不管讲了多少加字哲学,大概也不会被人称道。名义上这是说哲学史,其实说的是哲学。我的意思是说,哲学就是形而上学,形而上学对于哲学是至关重要的。metaphysics的字面意思是“在物理学之后”或“元-物理学”,即它是与物理学和科学相区别的。更具体一些说,哲学是关于认识本身的认识,而一门科学只是某一类事物的认识。所以哲学与科学泾渭分明。“元宇宙”(metaverse)显然是一类事物,一如宇宙也是一类事物。关于元宇宙当然是可以谈论的,但是我以为,是不是可以谈成科学姑且不论,大概是谈不成哲学的。
哲学似乎是一个奇特的学科,不仅哲学家们可以谈,似乎人人都可以谈,在很长时间里,人们信奉,让哲学从哲学家的书本上和课堂里走出来,变成人们手中的武器,冯友兰甚至说过,我国“处处都有哲学”,“领导各部门的同志,都是哲学家”,这就使哲学与其他学科形成鲜明区别。许多哲学家也很奇特,他们居高临下谈论其他学科的东西,甚至谈天说地,无所不能,就是不谈形而上学,这与科学家们形成鲜明的区别。科学不是这样的,它们有自己的研究领域,有自己的领域,研究对象和方法,也有自己的理论成果。形而上学也不是这样的,它是metaphysics,是与物理学相区别的。因此形而上学本身也是有学科性的,有自己的对象和方法,范围和界限。从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到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再到今天的分析哲学,人们公认说它们难读,难懂。不仅爱好者这样看,科学家这样说,甚至许多哲学家也这样认为。原因就在于它们是形而上学,具有学科性,具有科学性和专业性。相比之下,加字哲学带来巨大变化。比如中国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使哲学变为地域性和流派性的,今天人们甚至更为宽泛地给哲学加字,探讨文化哲学、教育哲学、工程哲学、休闲哲学等等,这样就使哲学变为对象性的,结果使哲学变得越来越经验化。谈论经验的东西比较容易,界限也不易划定,即使加上“哲学思考”,比如对文化的哲学思考,也并不能做得那样哲学。比如中国哲学那样的东西,冯友兰可以谈,一些圈外人,包括科学家、作家、艺术家也可以谈,好像都是专家,都有体会甚至洞见,都可以称为大师。这难道还不是一种奇观吗?!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下,在有些人那里,也许谈论“元宇宙”是容易的,谈论“形而上学”也是容易的,但是我不这样看。我以为,谈论元宇宙也许是容易的,谈论形而上学却一定是不容易的,因为它涉及metaphysics,涉及与物理学的区别,涉及与此相关的那许许多多故事、思想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