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培元:朱熹心统性情说再议-亚博电竞网

蒙培元:朱熹心统性情说再议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10 次 更新时间:2022-05-22 2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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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培元 (进入专栏)  


【提要】朱熹以心之体用说性情,认为性情不相离,其实是从情上说性。因为性不可见,因情以见。所谓知觉,是实现性情的方式,以心之灵明知觉显现其情感内容。情感问题而不是认识或知识问题,才是朱子心说的实质所在。“统”字有二义。一是“兼”,是从存在上说,指心兼体用性情,一心兼而有之;一是“主”,是从功能上说,心是性情得以存在的主体,但不是认识主体或主要不是认识主体,而是德性主体。朱熹有道德本心之说,即“心即仁”说。仁是“本心之全德”,生—心—仁的思维模式,代表朱熹心说的最重要的价值取向,特别强调从“爱”上说仁,反对离“爱”而言仁。本心即是“浑沦一物”、“浑然一理”之心。心、性、情浑然一体,是其最终结论。



“心统性情”说是朱子心之体用说的核心内容,也是其心性说的实质所在。“心统性情”说虽然来自张载,但是,真正将其变成系统学说的是朱子。朱子曾说过,程颐的“性即理也”、张载的“心统性情”,这两句话“颠扑不破”。朱子之所以高度评价这两句话,是由于前者从心体上说性(理),表现了理性主义特征;后者从心之体用关系说性情,表现其情感特征。实际上,这两点真正体现了朱子心说的主要特征,即情感理性特征。


一、何谓心统性情


人们都注意到,朱子重视知觉,以知觉为心的主要功能,因而多从知觉上说心。但是,知觉有“能知觉者”,有“所知觉者”。其能知觉者,是主体的认识能力;其所知觉者,不是别的,就是心体之性及其发用之情,而情感是知觉的最真实的内容。其“未发已发”之说,就是从心上讲性情体用关系,但归根到底是从情上说性。《中庸》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朱子解释说:“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朱子将未发、已发说成是体用性情关系,这是他在解释上的一种“突破”,但是他所谓体用关系,是由用以显体,即由情以显性,性虽然是“有”,但情才是真心的存在。因此,其所谓性,也要从喜怒哀乐之情上说,因为情才是性的真实内容。《中庸》又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朱子解释说:“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体也。达道者,循性之谓,天下古今之所共由,道之用也。此言性情之德,以明道不可离之意。”未发、已发是心之未发、已发,其实际内容是喜怒哀乐之情,中和其情状。朱子根据《中庸》的大本、达道之说, 提出道之体用说,以道之体为性,以道之用为情,也是从心上说的,“性情之德”就是“心德”,其中,性与情是不可分离的。“达”者通达之意,就是说,情感才是通行天下的大道。《中庸》只讲性与道的关系,并未提出“情”字,朱子以“情”为道之用,将《中庸》的意涵解释得更加清楚了,其情感特征也更加明显了。

《中庸》为什么从喜怒哀乐之情讲大本、达道?这本身就说明,儒家的人性学说是建立在情感之上的,是以情感为人性的主要内容的,性情是不能分开的。朱子虽然以体用关系说性情,但也是讲“道不可离”,即“道之体”与“道之用”不相离,亦即性情不相离,其实是从情上说性的。因为性不可见,情才是性的实现。所谓知觉,其实是实现性情的方式,即以灵明知觉显现其情感内容。至于朱子谈论最多的“四性”(仁义礼智)、“四情”(不忍、羞恶、辞逊、是非)之说,作为其心性论的核心内容,更是讲道德理性与道德情感的关系,二者都统于一心,而道德理性是由道德情感实现的,即“由情而知性之有”。

这说明,情感问题而不是认识或知识问题,才是朱子心说的实质所在,也正是朱子(和儒家)为什么没有发展出西方哲学那样的认识论、知识论的原因所在。从根本上说,朱子不是从知性出发建构其心灵哲学,而是从情与知的结合上建构其心灵哲学,其中,情感居于核心地位。他的“心统性情”说,以性为心之本体,但真正体现其性的,是情而不是知,知只起中介、工具的作用,情才是存在本身。正因为如此,朱子的心性之学,是性情之学而不是知性之学。这样说,不只是由于朱子对儒家经典的解释,同时也是由于朱子继承和发展儒学的需要。

“心统性情”的“统”字有二义,一是心“兼”性情,一是心“主”性情。心“兼”性情,是从存在上说,指心兼体用而以体用分性情,一心兼而有之。“心统性情,统犹兼也。”“兼”者兼备的意思,不是兼顾的意思。心“主”性情,是从功能上说,指心以知觉功能统领性情、实现性情。“主”又有主体的意思,表现其主体性。“性是体,情是用。性情皆出于心,故心能统之。统,如统兵之‘统’,言有以主之也。”其实,这两种说法是贯通的,都是从心上说性情。


心主性情,理亦晓然。今不暇别引论据,但以吾心观之,未发而知觉不昧者,岂非心之主乎性者乎?已发而品节不差者,岂非心之主乎情者乎?心字贯幽明、通上下,无所不在,不可以方体论也。


这里的“未发已发”,是从心之知觉上说的。所谓“未发而知觉不昧者”,是说知觉处于虚灵明觉而不昏昧的潜在状态,这同时也就是性的存在状态,即不偏不倚之中。这是由心之知觉指点性之存在。有能觉之心,便有所觉之性,能觉说明其主观性,所觉说明其客观性,但这所谓“客观性”并不是存在于心外而成一对象,它就在自我知觉之中,只是说明其客观普遍性而已。能所皆在主体性之中,合而言之,即德性主体。所谓心“主”性者,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的。所谓“已发而品节不差者”,是说知觉处于活动状态,表现为喜怒哀乐之情,节次得当、恰到好处、和谐不乱,这就是“发而皆中节”。这是由知觉直接表现情感的。所谓心“主”情者,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的,它说明情感就是主体自身的存在方式。这既可以看作是心“主”性情,也可以看作是心“兼”性情。心有动静,有未发已发,于未发时可以说性,于已发时可以说情,由此说性情体用,但不能说性有动静。“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是从心上说性,不是说性只有静而无动。情便是“性之动”,但性之动以情感形态表现出来,而性在其中。“情者,性之动也。人之情,本但可以为善而不可以为恶,则性之本善可知矣。”这就是“有这性,便发出这情;因这情,便见得这性”。为什么“因这情,便见得这性”呢?因为性是形而上者,不可以动静言,而是以情的方式表现出来,情就是“性之动”,因此由情以见其性。但这样说,心与性情之间似有分别,特别是心性之间,似乎是心之未发即静时,主宰着性,而未发之体并非性。因此,还要说一个心“兼”性情,才能完备。所谓“心字贯幽明,通上下,无所不在,不可以方体论”,既是从功能上说心,也是从存在上说性。这个“在”,就是存在及其所以存在的本体依据,不只是时间上的存在,但它就存在于心的动静之中。朱子说:“此处分别只在毫厘之间,精以察之,乃可见耳。”就是这个意思,即既可以从心上说性,也可以从性上说心。


心兼体用而言,性是心之理,情是心之用。……要之,千头万绪,皆从心上来。

性其体,情其用,心者兼性情而为言。兼性情而言者,包括乎性情也。


“心兼体用”、“心兼性情”,是说心兼有心之体和心之用,而心之体即是性,心之用即是情,心之体用即是性情,不是说心之外有个性为体,心之内有个情为用。因此,他不同意“性体而心用”之说。


性,本体也,其用,情也,心则统性情、该动静而为之主宰也。故程子曰:“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有指用而言者。”盖谓此也。今直以性为本体,而心为之用,则情为无用者,而心亦偏于动矣。且性之为体,正以仁义礼智之未发者而言,不但为视听作用之本而已也。明乎此,则吾之所谓性者,彼佛氏固未尝得窥其仿佛,而何足以乱吾之真哉?


这里所谓心“统性情”,就是兼性情,“该动静”就是贯动静。将未发说成是“仁义礼智之未发”,就是从性上说心,与此相应,其已发也就是性之发而为情,即从情上说心,而不仅仅是心之已发。以心之动静说性情,是说情既是心之用

,也是心之动。但心之动已是情。那么,心之静就是性了。但是,性是形而上者,形而上者不在时空之内,故不可以动静言之,动静是以时空为形式的。因此,性者心之静,就不是通常所谓动静之静,而是“人生而静,天之性也”(出自《乐记》,朱子做了形而上的解释)之静,是一个可能的概念。概念是静止不动的,但它不是独立的存在,只能存在于情之中。事实正是如此,心(即情)无有不动之时,因此,性亦无有无情之时。所谓“未发而知觉不昧”,也只是借心之未发以说明性的存在性,并不是真有未发之时。其实,“心无间于未发已发,彻头彻尾都是,那处截做已发未发?”心体周流,无不贯通,并无静止不动之时,除非处于睡眠状态,睡眠时却无任何意识。而性情“皆从心上来”,性则只能“从情上见”,不能离心而言性情体用,亦不能离性情而言心之体用。他认为,“性体而心用”之说,只是以知觉作用为心之用,如此则情感“无所用”。情感无所用,则所谓性体就只是“视听作用之本”,而非仁义礼智之性。这是佛氏的“作用是性”之说,而不是儒家的性情体用之说。朱子所说的情,是“四端”之情即道德情感,其性体自然是仁义礼智之性,因此,“性之为体,正以仁义礼智之未发者而言,不但为视听作用之本而已”。“未发”是心之未发,仁义礼智则是“未发”之体,即性,而不是以“视听作用之本”而言未发之体。其实,心之“未发”也是假设之词,“心无间于未发已发”,“未发”在“已发”中,“已发”中有“未发”,这就是“彻头彻尾”。

朱子通过批评佛氏“作用是性”之说,阐明他对心性情的关系的基本观点,即心以性为体,以情为用,不是心体之外另有一个性、心用之外另有一个情。同时,强调由情而见其性,不是离情而言性,如果离了情,性体也就落了空。这是“心统性情”说的一个主要观点,即确立情感在心灵中的地位,突出情感在生命中的重要作用,不只是从“视听作用”即知觉上说心而已。


旧看五峰说,只将心对性说,一个“情”字都无下落。后来看橫渠“心统性情”之说,乃知此语大有功,始寻得个“情”字着落,与孟子说一般。孟子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仁,性也,恻隐,情也,此是情上见得心。又曰“仁义礼智根于心”,此是性上见得心。盖心是便包得那性情,性是体,情是用。“心”字只一个字母,故“性”、“情”字皆从“心”。


在朱子看来,心性情是不能分的,“只将心对性说”,即只说个“心即性”,还不能解决情的问题,即“情”字没有着落。“情”字没有着落,“性”字也要出问题,不是陷入“作用是性”之说,就是悬空说性。因此,只有说个“心统性情”,才能使“情”字有着落。“情”字有了着落,性的问题也就解决了。张载“心统性情”说之所以“大有功”,就在于“情”字有了着落,即落实了情感在心灵中的地位与作用,解决了心性情的关系问题。他对孟子“四端”与“四性”的引用和解释,不仅说明情感与理性的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而且从性和情的关系说明何者为心。“从性上见得心”,是说性即是心之体,不是心外有性体,但是,只有体而无用,还不能说明心灵之全体,因此,必须“从情上见得心”,恻隐之心等等正是从情上说心的。这样,心之“全体妙用”或“全体大用”就都有着落了。朱子之所以强调“情”字要有着落,就因为只有确立情感在心灵中的地位,才能说明道德理性的存在问题,即由情而见性,否则,所谓性体就是悬空之物而其存在及其价值意义不明。

总之,解决人的生命存在和价值问题,必须从心灵上说明性情关系,既不能只说心而不说性,也不能只说心而不说情,必须是心“统”性情,心“包”性情;反过来说,则是性情“皆从心”,即“从心上发出来”。“心统性情”说的意义,就在于说明由情而实现其性的存在性,同时又说明心的主体性。

朱子之所以强调“情”字,还在于情感与人的存在价值直接有关。从理论上说,性是人的存在的本体依据,而情感则是人的存在方式,性是人的存在本质和价值的所在,情感则直接决定其价值。人的喜怒哀乐之情,尤其是恻隐等道德情感,及其好恶之情,直接决定人的价值选择。这是心灵中最重要的事情。“世间何事不系在喜怒哀乐上?……即这喜怒中节处,便是实理流行,更去那处寻实理流行?”因此,一定要从“情上见性”,也要从“情上见心”。只从心上讲性而不讲情,与只从心上讲情而不讲性一样,都不是朱子所提倡的心灵之学,必须从心灵之全体即性情体用上说明其存在及其价值,才是朱子所提倡的。特别是由用以见体,由情而见性,是其心灵哲学的特质所在。“因其情之发,而性之本然可得而见,犹有物在中而绪见于外也。”这就是朱子一定要强调“情”字的重要原因。

朱子之所以放弃“心是已发”的旧说,就因为旧说不能说明心灵的全部特征和全体面貌。朱子从概念上做出性情体用之分以及心与性情之关系的论述,是为了从逻辑上说明心灵的层级理论及存在与功能的关系,但是事实上心与性情是“浑沦一物”,并无区分,绝不是各在一处,各占一个“地头”。


心之全体,湛然虚明,万理具足,无一毫私欲之间;其流行该遍,贯乎动静,而妙用又无不在焉。故以其未发而全体者言之,则性也;以其已发而妙用者言之,则情也。然心统性情,只就浑沦一物之中,指其未发、已发而言尔,非是性是一个地头,心是一个地头,情又是一个地头,如此悬隔也。


心之“全体妙用”,就是心之性情,以性为“全体”,以情为“妙用”,而虚明知觉贯穿其间。其心“湛然”,其理“粲然”,心即理(性),理(性)即心,虚即实,实即虚,浑然一体,“浑沦一物”。这是从“存在”上说。但存在不是静止不动的实体,它就在流行之中,所谓“流行周遍而妙用无不在”,就是从功能上说,情是表现性的,知觉是实现情的,这就是“心统性情”之说。“浑沦一物”是说体在用

中,用即是体,体用合一,心性合一,浑然一体而无分别。其未发已发之说,也是就“浑沦一物”之中,以未发之体言性,以已发之用言情,并不是心与性情各有一个“地头”,分别存在。理解朱子的“心统性情”说,似应将概念上的分疏与存在上的论说结合起来,而以后者为落脚点,否则会陷入麻烦。

性情关系是朱子心说的实质内容,一定要从心上说,不能离心而言性情。未发已发之说就是从心上说性情的,以未发之“中”为“大本”、已发之“和”为“达道”,也是从心上说的,不是心外有“大本”(性)与“达道”(情)。有人只以情为“达道”而不言心,朱子认为这样不妥。


心字贯幽明、通上下,无所不在,不可以方体论也。今曰“以情为达道,则不必言心矣”,如此则是专以心为已发,如向来之说也。然则谓未发时无心可乎?


“心为已发”之说即旧说,也就是“性体心用”之说。如果专以心为已发而以情为“达道”,则是心外有情而心的存在之义不明,心的存在之义不明,则其本质与价值意亦无从说起。既然未发之中即性是“大本”,已发之和即情是“达道”,就说明二者是体用关系,有体则有用,有用即有体,二者不可分。今以情为“达道”而不必言心,那么,就可以说“大本”为性而不必言心,但这与心为已发之说不合,因而是说不通的。如果是这样,所谓心就只是知觉作用之心,而所谓性亦无以见,性情不能统一,心与情、性亦不能合一。这正是朱子为什么提倡“心统性情”说的一个重要原因。

心“主”性情之说,主要说明心的主体特征,但不是认识主体或主要不是认识主体,而是道德主体。心者一身之主,是主宰和支配人的行为的。朱子在《观心说》中说:“夫心者人之所以主乎身者也,一而不为二者也,为主而不为客者也,命物而不命于物者也。”有人将这些话与荀子进行比较,认为朱子的心说继承了荀子思想。事实是,朱子有继承荀子的一面,即从作用层面继承了荀子的认知心的思想,但主要方面是继承发展了孔孟以来的道德主体论,其所谓心之“主”,主要是指心“主”性情,由性情支配人的行为,从而“主”万事,而不是靠心所获得的客观知识支配人的行为。当然,性情也要通过心的知觉思虑作用而成为自觉的主体意识,才能起作用。知觉思虑是性情的自我知觉、自我思虑(其中有“格物穷理”的环节,不论),从性上说,是自我显现,从心上说,是自我知觉,“所知觉者”是其内容即性,“能知觉者”是其功能即心,内容通过功能而显现,形式显示其主体特征。但是,从发生学上说,性情皆出于心,有心而后有性情,不是有了性情而后有心。这个“心”是性情得以存在的载体即心理机能。从这个意义上说,心“主”性情,是指心以其知觉功能而显现其性情,而不是相反。


人多说性,方说心。看来当先说心。古人制字,亦先制得心字,性与情皆从心。以人之生言之,固是先得这道理。然才生这许多道理,却都具在心里。……盖性即心之理,情即性之用。今先说一个心,便教人识得个性情的总脑,教人知得个道理存著处。若先说性,却似性中别有一个心。横渠“心统性情”语极好。又曰“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则恐不能无病,便似性外别有一个知觉了。


先说心,后说性,是说性情皆“从心”,皆“出于心”,心是性情的“存著处”、“发生处”。“存著处”是说心是性的承载者,由心而显性,不是说,心是一个真的容器,性是一物存放在心中。“发生处”是说性情皆出于心,从心上发出。性只是心之道理,心所本具,不是心中别有一个性,性中别有一个心。性与知觉本是合一的,知觉即是性的自我呈现即情,不是性外别有一个知觉以知其性。所以朱子认为,张载的“心统性情”之说极好,而其“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之说则不能无病,其“病”就在于将性与知觉分开了。这就进一步证明,朱子的心说是以性情为其根本内容,他所谓心之知觉,其实是心的自我知觉,也就是性的自我呈现,即情。由此可见,心“主”性情之说是在心“兼”性情说的前提之下说的,两种说法是一致的,即既说明心性情的统一性,又说明其主体性。


二、本心即仁说


朱子有道德本心之说,而最能说明其道德本心说的,莫过于“心即仁”说。

仁是儒学的核心,也是朱子理学的核心。朱子以理学的方式赋予仁以理性形式,但是并未改变仁的实质,而是将仁进一步本体化、主体化了。可以说,仁说是朱子“心统性情”说的最后完成,也是朱子哲学的最终归趣。

朱子理学是天人合一论的生命哲学,其心说则是这种哲学的最集中的体现。在朱子之前,张载和二程兄弟已经提出和讨论天地有没有心以及天地以何为心、天地之心与人心有何关系等问题。张载的“天地之心唯是生物”,程颢的“天地以生物为心”,程颐的“心生道也”、“生之性便是仁也”等说,为朱子的本心即仁说准备了条件,朱子将这些学说加以综合,提出系统化的生即心、心即仁的学说,将儒家的仁学提到一个新的层次。但是,在以往有关朱子的研究中,这一点并未受到足够的重视。

关于天地之心与人心的关系,是朱子建立天人合一论的心性之学的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其中,有三个关键性的概念,即生、心、仁,三者有生命的内在联系,正是这种内在联系构成了朱子的道德本心之说。而这种道德本心说与一切从心出发的所谓“自我意识”、“主体意识”确实不同,也不能简单地被归结为自律论或他律论。因为用这种天人、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很难概括朱子的心学思想。

朱子在《中庸章句》中说:


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得以生者,所谓“元者善之长也”。


在《孟子集注》中说:


天地以生物为心,而所生之物因各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所以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也。


在《仁说》中说:


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故语心之德,虽其总摄贯通无所不备,然一言以蔽之,则曰仁而已矣。……此心何心也?在天地则坱然生物之心,在人则温然爱人利物之心,包四德而贯四端者也。


这些说法,细节虽有不同,但是贯穿了一条基本线索,就是生-心-仁的思维模式,这一思维模式代表了朱子心说的最重要的价值取向。其中,“生”字是其心说的基本前提和出发点,也是说明朱子哲学和儒家哲学是生命哲学的核心概念。“生”是动词,是生成、生长的意思,亦是创生即生命创造的意思,“生物”就是创生万物。这是天地自然界的最根本的功能,也是自然界的存在样式:以其功能显其存在。自然界处在“生生不穷”的生命创造的过程之中,人与万物都是自然界的创造物。

“生”本来是理的核心内容,所谓“天理”,实质上就是“生理”,所谓“天道”,实质上就是“生道”。以生为道,以生为理,这是朱子和理学家关于理的根本观点,理以生命创造为根本内容,是生命创造的原理、原则。但是,朱子为什么又以“生”即“生物”为天地之“心”呢?为什么又说“天地以生物为心”、“天地生物之心”呢?“心”字是一个主体概念,有目的性意义,这是不是说,自然界是有目的的主体呢?这是一个问题。

在朱子学说中,自然界显然不是人格化的创造主体,而是天道自然流行的过程,是“无所为而为”者。但是,从创造生命的意义上说,它就是主体,有自身的内在价值。这种创造,不仅具有存在意义,而且具有价值意义,所谓“元者善之长也”,就说明,天地生物是有目的性的,其目的就是“善”。“元者善之长也”是《周易·乾卦·文言》中的话,经过朱子的解释,天有元、亨、利、贞四德,而元包四德;在人则为仁、义、礼、智四德,而仁包四德。四德之所以为德,关键在“心”,即所谓“心之德”。“德是得于天者”,而且是 “己之所独得”,但是,必须是 “得之于心为德”。因此,必须从心上说。这是“天人之际”的问题,天地生物是有德的,有德便有心,以“心德”实现 “天德”,心作为主体范畴,是实现“天德”的。但是,天地之心并不是像人一样,真有一个心,可说是无心之心。其生物的目的性,并不是像人一样,真有人的目的,可说是无目的的目的。天地生物之心,一定要实现为人的心,自然界的目的性,一定要实现为人的目的,这就是人以天地生物之心为心的真实含义。所谓“天命之谓性”的“命”字,就是目的范畴,命者命令也,但天命之性是由心实现的,当天地生物之心赋予人而为人心的时候,人就是真正的主体,心便是人的主体性的体现。很显然,人不是以天地自然界为客体而立自己为主体,而是以“继善成性”的方式成为生命存在和实践主体,换句话说,人不是与自然界处于二元对立中的孤立的绝对主体,而是自然界生命价值的“实现原则”,是与自然界处于生命联系中的统一主体。自然界是人的生命和价值之源,但是,人既然成为实践主体,便有创造价值的能力,仁就是人的真正的心灵创造。因此,人以天地生物之心为心,绝不是被动地接受,而是以其心灵创造“为天地立心”。这就是朱子以心为主体的天人合一论。

天地以生为心,而人以仁为心,仁与生是生命与价值创造的内在目的性的关系。天地生物之心,作为生命创造的主体,主要是从存在上说,自然界以其内在目的性的功能而创造生命,是“生生不穷”的流行过程,是一个存在的问题,其中便有价值意义,即所谓善。但是,必须赋予人而成性,由人实现其善,这就是人的创造。人禀受天地生物之心而为心,具有天地之德而成为“德性”,仁便是德性之全,人便是创造主体。“仁者,本心之全德。”仁德主要是从价值上说的,仁就是善,而仁德之善有其存在的根据,即天地之“生”。因此,由生而仁,是由存在到价值的实现,也是存在与价值的统一。这就是人心以天地生物之心为心的意义所在。

心的最原初的意义就是生,朱子对此有很多论述。比如他说:“‘心,生道也。’心乃生之道。‘恻隐之心,人之生道也’,乃是得天之心以生。生物便是天之心。”朱子以生释心,同时又以“生物”为天之心,以“恻隐”为人之心,既从存在和价值上说明天人之间的不同,又说明二者之间的统一,这就是天人合一之学。就人心而言,以恻隐之心为生道,既说明其存在意义,又说明其价值意义,是存在与价值的统一。

以生释心,其根本意义是以生释仁,生就是仁,仁就是心。


发明心字曰:一言以蔽之,曰生而已,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受天地之气而生,故此心必仁,仁则生矣。

心须兼广大流行底意看,又须兼生意看。且如程先生言:“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只天地便广大,生物便流行,生生不穷。


这既是以生释心,也是以生释仁,心与仁是一回事。如果要做区分,那么,只能说心是生,心之德是仁,而心之德是心之所固有。“生生不穷”既是天地万物的生生不穷,也是仁心的广大流行,以其仁心之广大流行完成万物的生生不穷,这才是仁者的天职,也是仁者的情怀。

以生释仁,这是对人的生命价值的高度肯定,也是对人的生命价值的一种期待,绝不是从生物层面所说的本能之类,也不只是一种言说的方式而已。“生底意思是仁”,“仁浑沦言,则浑沦都是一个生意,仁义礼智都是仁。”“仁,鸡刍初生可怜,意与之同,意思鲜嫩,天理著见,一段意思可爱,发出即皆是。切脉同体。……只从生意上说。”这些说法,与程颢的“万物生意最可观”、“满腔子恻隐之心”一样,都是对万物的生命充满了关爱。“浑沦”的意思是“生理”和“生气”即“天地之大德”与“天地之气”、“仁理”与“恻隐之心”浑合无间,从整体上说生即仁。“生意”二字,则更加突显了生命意识及生命的目的性意义,对人而言,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容已”的生命关怀。“意思”二字,更需要认真体会,其中有超越的意义,正如朱子所说,这个“意思”,“我而今需要自体认得”。这是一种生命的真切体验,不只是概念认识的问题。

朱子对仁有一个比较完整的表述,就是:“仁者,爱之理,心之德也。”又说:“仁者,心之德,爱之理。”这两种说法是完全一致的。对于这个说法,可以从两方面进行解释,一是“心之德”,一是“爱之理”。所谓“心之德”,是从心上说仁,心就是仁,“仁,本心之全德”,就是讲本心的。


问:“(三月不违仁)莫是心与理合而为一?”曰:“不是合,心自是仁。然私欲一动,便不仁了。所以,‘仁,人心也。’学理会什么事?只是理会这些子。”

问“三月不违仁”。曰:“仁即是心,心如镜相似,仁便是个镜之明,镜从来自明,只为有少间隔,便不明。”


“仁自是心”,“心即是仁”,心与仁互释,就是以本心为仁。“本心”是本然之心,亦即本体之心,是说明人的本体存在的。“仁者人也,人之所以为人者,以其有此而已。一心之间,浑然天理,动容周旋,造次颠沛不可违也。……盖仁即心也,不是心外别有仁也。”这里说得十分清楚,不需再加解释。至于心如镜、仁便是镜之明的比喻,就更清楚地说明,仁是心的本然之体,即“明德”。这也反过来证明了朱子在《大学章句》中将“明德”解释为“本体之明”,就是指仁德而言的,并不是离仁(性)而言“心体”。

所谓“爱之理”,是从性情上说仁,是性情体用合一的,是其“心统性情”说的进一步展开和落实。虽然是从性情关系讲仁,但是却离不开心,爱是情,爱之理是性即仁,但都是讲本心。“爱之理”的说法,在肯定仁的理性特征的同时,指明了爱是仁的真实内容,离了爱,便无所谓仁。那么,仁是什么样的理性呢?只能是情感理性,是情与理的统一。情、理虽有性情体用之分,但二者是完全合一的。仁理以爱之情为其真实内容,并由爱之情而实现,这是朱子仁学的一个重要特征。人们都说,朱子理学完全来自程颐,但在这个问题上(当然不只是这一问题),二人之间是有区别的。二人虽然都持性(仁)体而情(爱)用之说,但是,由于着眼点不同,其结论也不相同。程颐强调体用性情之间的区别,“体用自殊,安得不为二乎?”即认为性与情是两个东西。“爱自是情,仁自是性,岂可专以爱为仁?孟子言恻隐为仁,盖为前已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既曰仁之端,则不可便谓之仁。”照程颐的说法,仁自能爱,但不能以爱说仁,因为有体用之别。但是,朱子强调性情统一,不仅仁自能爱,而且能从爱上说仁,且只能从爱上说仁;否则,仁就是“悬空”之物。他在《仁说》中特别强调了这一点,并且委婉地批评了程颐之说。他说:“程子之所诃,以爱之发而名仁者也。吾之所论,以爱之理而名仁者也。”这看起来是为程子辩护,但实际上是一种微词。关键在于,能不能从爱上说仁。“以爱之理而名仁”,当然包括了“爱之发”,爱本身就是仁之所发,离了“爱之发”,还有什么“爱之理”?所以,他强调的是“仁之所以得名之实”,这个“实”,不是别的,就是爱。这关系到如何理解性情关系的问题。“盖所谓性情者,虽其分域之不同,然其脉络之通,各有攸属者,则曷尝判然离绝而不相管哉!吾方病夫学者诵 程子之言而不求其意,遂至于判然离爱而言仁,故特论此以发明其遗意。”

按朱子的解释,性情虽有体用之分,但其实是脉络贯通,而不是“判然离绝”。所谓“程子之言”,就是“不可以爱为仁”,朱子实际上并不同意这种说法,因为这种说法就是“判然离爱而言仁”。至于程子之“意”,其实是朱子为程子“立意”。言与意应当是统一的,朱子所说“以爱之理而名仁”,正是不离爱而言仁,反对“判然离爱而言仁”,实即以爱而言仁。以爱而言仁,并不否定仁是理,而是判定仁只能是“爱之理”,即情感理性,而不是别的什么理性,爱与仁、情与理是贯通而不相离的,仁是由爱说明的。

这个问题在朱子当时已成为一个争论的重要问题,朱子不仅在《仁说》中以答问的方式申明其意,而且在《答张钦夫论仁说》中再次申明其意。因为张栻“来谕每以爱名仁而见病”,认为朱子以爱名仁,“乃是指其用而遗其体,言其情而略其性”。朱子则辩明他之所以以“爱之理”名仁,当然是指其性体而言,但重要的是,讲明“性情体用各有所主而不相离之妙”,与所谓遗体而略性者,“正相南北”。所谓“不相离之妙”,就在于不遗用而言体,不离情而言理,即不离爱而言仁,亦即以情言性,以爱言仁,因为爱才是仁的本质所在。他批评一种人“一向离了爱字,悬空揣摩,既无真实见处,故其为说,恍惚惊怪,弊病百端,殆反不若全不知有仁字,而只作爱字看,却为之愈也。”“且欲晓得仁之名义,又不若且将爱字推求。”这就更加明确地肯定,必须从爱上说仁,以爱言仁。当然,“以爱言仁”与“以爱为仁”,语言表述不同,含义也不同,但是,“以爱言仁”,其中便包含了“以爱为仁”的意思。在《答周舜弼》信中,他又一次解释此意说:“所谓爱之理者,则正所谓仁是未发之爱,爱是已发之仁耳。只以此意推之,更不须外边添入道理,反混杂得无分晓处。”这就进一步说明,虽有未发、已发之说,但其以爱为仁的实质并无改变。总之,“人心体用之实,不可以差殊观也。”就是说,不能在体用之间分出差别与殊异,而必须统一起来,并由用以显体,由爱以显仁,才是真实所在。这与程颐“体用自殊”之说,显然不同,毋宁说就是针对程颐而说的。

正因为如此,朱子喜欢讲“浑沦一物”、“浑然一理”,即从心性合一、体用合一、性情合一的角度讲仁,也就是从心之全体讲仁。对于孟子的恻隐为仁之说,他是完全接受的,因为这正是由情而见性,由恻隐而见仁。“仁则天理浑然”,“圣人之心,浑然一理”,所谓“浑然”,就是体在用中,体用不离,浑然一理,这就是本心。

总之,无论讲“心之德”,还是讲“爱之理”,都是讲本心之仁,也就是良心。“良心者,本然之善心,即所谓仁义之心也。”本心就是良心善心,而仁即是本心之全德,因此,以仁说本心,是朱子心说的旨意所在。所谓“存心”就是存养此心,所谓“尽心”,就是使此心无不尽。


故人之本心,其体廓然,亦无限量,惟其梏于形器之私,滞于闻见之小,是以有所蔽而不尽。人能即事即物穷究其理,至于一日会贯通彻而无所遗焉,则有以全其本心廓然之体。而吾之所以为性与天之所以为天者,皆不外乎此而一以贯之矣。


“本心廓然之体”的“体”,既是仁体,也是心体,是浑然一体之体,是“全体妙用”“一以贯之”的说法。朱子的“浑然”之说,就是指此而言的。问题在于,如何使本心廓然之体能够全部实现,即“全其本心廓然之体”?朱子提出“即物穷理”的方法,于是显出所谓理学与心学的区别。因为朱子认为,理无内外,性无内外,心虽然具理之全体即仁,但不能说心外无理。“夫天命不已,固人物之所同得以生者也,然岂离人物之所受而别有全体哉?观人物之生生无穷,则天命之流行不已可见矣。”本心即是天命流行之全体,天人是合一的,但他承认,天命流行之全体是“人物之所同得”,而非人所独得,只是人能得其全,但人也会失之于偏,因此,要“本心昭著”,就要“即物穷理”而除其蔽,这样才能“立大本”。

陆象山以“立大本”为宗旨,除了“先立乎其大本”,“别无伎俩”。其实,朱子也主张“立大本”,问题不在于要不要“立大本”,而在于如何才能“立大本”,这才是他们之间的主要区别。


故圣门之学以求仁为要者,正所以立大本也。今乃谓圣人言仁未尝不兼大本而言,则是仁与大本各为一物,以此兼彼而后可得而言也。……若圣门所谓心,则天序、天秩、天命、天讨、恻隐、羞恶、是非、辞让莫不该备,而无心外之法。故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是则天人性命岂有二理哉?


朱子所说的“大本”,与象山所说的“大本”,并无不同。但是,朱子对“尽心知性”的解释,与象山不同。在象山,尽心便是知性;在朱子,尽心以知性为前提,而知性以“即物穷理”为前提。因此,朱子的“立大本”之学,要在方法上下功夫,却被象山斥之为 “支离”。象山的“立大本”之学,固然简易,却被朱子斥之为 “苟简”。但二人的目的则是共同的。



* 原载《儒家典籍与思想研究》第二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5月版;另载《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3期,第1‒8页,题为《论朱熹的“心统性情”说》。参见《朱熹哲学十论》第六章,文字稍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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