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9月15日至16日，笔者应邀参加在汉城召开的第十届国际退溪学术会议。会后，在退溪学研究院李东俊先生的安排下，参观了两所书院、三所大学以及庆州古都等有关遗迹，同时还参观了几座现代化的城市和工业基地。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韩国整个国家在发展现代经济的同时，对历史传统文化十分重视，这一点体现在许多方面。
那次国际学术会议是在举世闻名的第24届奥运会期间举行的，整个汉城沉浸在奥运会的热烈气氛中，到处是奥林匹克的标志和宣传画，现代化的高速公路纵横交错，把奥运会主会场和整个城市以及全国各个角落联系起来。节奏紧张而又有秩序。但是，就在这个走向现代化的城市里，仍保留着许多古代民族建筑，其中就有“中国古都”这样的建筑群，表明了历史文化的延续。它们不仅没有被现代生活所遗忘，而且成为现代人的骄傲，似乎向人们诉说着什么。在美丽的南山汉城塔的山脚下，矗立着李退溪和其他一些古代著名学者和作家的塑像，它们成为民族精神的象征，为过往行人所瞻仰。在奥运会开幕式上，圆形体育场和大屏幕彩电向全体参加者显示了现代科技成果，而精彩的体育和文艺节目却以东方民族体操和民族舞蹈为主旋律，使人感受到东方艺术的魅力。所有这一切，就像一首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协奏曲，显得和谐而有民族特色。
但这只是一个初步的外观。现代化的进程毕竟改变着一切，包括人们的生活方式。古都庆州（新罗、三国时期的都城）就发生了很大变化，现代技术正在改变着过去的自然风貌。但是，为了尊重民族文化，在这里还保留着一个具有传统风格的古代村落，这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这里没有高速公路，也没有高层建筑，只有古朴而别致的一座座庭院，周围则是一块块菜圃和果园，呈现出一片宁静的自然风光。我们参观了一座著名的古代官邸宅院，里面有古式土木建筑，贮藏着大量的古代遗物和汉文书籍（这些都受到很好的保护），记录了古代的生活礼俗和各种制度，他们和中国传统文化保持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有些居民住在古式茅屋里，一切陈设都是几百年甚至更早以前的样子，孩子们在院落里戏耍，真是一幅“天人合一”的田园式生活图画。就在这里，保存着作为民族象征的著名的民间艺术——假面具的传统制作工艺。当我们走进两间低矮的小屋时，看到外间陈列着许多生动的假面具头像，里间则有几位艺人正在进行手工操作。整个村落，给人以农业社会自然经济的深刻感受。耕牛在村边“漫步”，一条小河蜿蜒流淌，人们似乎走进了另一个时代，平静，安谧，没有竞争和喧哗。但是，这毕竟属于过去的时代，这样的村落在全国毕竟越来越少了。据说，这个村落是由政府出资进行保护的。这种情况在西方国家也有，所不同的是，这里完全是东方式的文化、东方式的生活方式。古代村落虽然已成为保护的对象，但民族文化的精神能不能与现代社会相结合，这却是人们关心的问题。
我们通过参观两座书院，又一次看到这种情形。在陶山书院和玉山书院，保存着李退溪和李晦斋这两位古代学者当年从事教育活动的遗址和文物，这些文物一直受到很好的保护。两座书院依山傍水，风景优美，既是参观、游览的胜地，又是进行传统教育的重要场所。据说，全国有许多这样的书院。其中有些书院，还有民间学者从事教育活动，主要是传授古代汉语（在汉城等大城市，各种汉语学习班相继出现，备受欢迎）。孔子的《论语》既是识字读本，又是进行儒学教育的教材。当年书院鼎盛时期，这里是全国的学术教育中心，如今它已被现代化的学校所代替。但书院在今天不只是怀古的对象或历史的遗迹，它还体现了传统文化精神，继续起着某种教育作用，它激励人们在学习和事业中不断进取，从中获得智慧和精神力量。
书院虽然失去了过去的作用，但它还受到人们的敬仰，不断有人前来参观。不仅如此，这里还体现了“尊师重道”的精神，这一点在现代社会中不仅没有被抛弃，而且得到进一步发扬。韩国学者介绍，韩国的经济和工业化之所以能够起飞，主要靠科学技术，关键是抓了教育，知识分子受到全社会的尊重，享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因而发挥了重要作用。有些人在事业上取得了成就，有些人当了官员，但他们决不会忘记自己的恩师，而是经常拜访，一旦相遇，则礼敬有加。
特别值得提出的是参观岭南大学、庆熙大学和高丽大学时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我们每到一所大学，都受到校长的亲自接见，并由著名学者陪同，参观他们的民族文化研究所、图书馆、博物馆和历史陈列室。作为培养现代建设人才的高等教育场所，他们都很重视民族历史文化的教育和研究工作。高丽大学的校长在同我们座谈中，特别提出我们两个民族在历史上有源远流长的文化交流，希望这种交流能够继续发展下去。事实上，学者之间早就开始了学术交流，几次退溪学国际会议就是这种交流的见证，特别是第十次汉城会议，我们结识了很多学术界的朋友，广泛地讨论到民族传统文化的问题，以及东西方文化的关系问题，这样的交流，是十分有益的。
民族文化的研究，是许多大学最重要的研究项目之一。高丽大学的民族文化研究所，就是其中之一。它是该校历史最悠久、人才最集中的一个著名研究所，有自己的历史博物馆，那里收藏着丰富的历史文物，记录了民族历史文化发展的过程。该研究所的办公室非常简朴，但他们很重视收藏有价值的文物珍品，不惜重金购买。这不是为了显示学校的财富，而是为了尊重自己民族的历史和丰富的精神资源，以便进行传统文化教育。有趣的是，在高丽大学的博物馆里，除了大量传统艺术珍品，还有现代文化艺术陈列室，其中也有西方现代派的作品，这充分体现了东西兼容、文化多元的特色，成为当代文化的一个缩影。
特别令人高兴的是，高丽大学民族文化研究所进行的一项很有价值的基础性研究工作。他们依靠自己的力量，倾注了15年的心血，编写了一部《汉语大辞典》。据当时的所长洪一植教授介绍，这是迄今世界上收录汉字词汇最多的一部辞典，已经进入复校阶段，即将问世。为了完成这项工作，他们收集了所有能够收集到的中文辞书，并聘请了中国的学者参加编撰。我们在所长的陪同下参观了他们的工作室，专家们正在简朴的研究室里紧张而有条理地进行工作，其中既有老专家，又有年轻学者。看到他们呕心沥血、一丝不苟的工作精神，极为感动，也受到很大启示。
在参观南方著名的岭南大学时，受到校长权赫基先生的热情接待，并在民族文化研究所所长权炳卓教授的陪同下参观了历史陈列室，那里同样记录着民族历史文化的重要成果（据说，他们正在扩建新的陈列室）。在主人的邀请下，笔者在该校发表了题为《儒家思想文化与现代化》的学术讲演，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在讨论中，有些教授向我提出一些很具体的问题，例如：如何看待现实与传统的关系？孝敬父母等传统道德在现实社会中究竟有无价值、要不要提倡？传统思想文化能不能在现代社会得到发展？显然，这是大家所关心的问题，也是东方国家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必然遇到的问题。事实是，在韩国，有不少学者对传统文化充满了敬意，给予了高度评价，主张在现代社会中进一步发扬。
学术界的朋友告诉我，五六十年代毕业的学者，大都接受西方文化。西方文化连同西方的科学技术一起引进国内，使社会的面貌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但是，随着现代工业经济的发展，同时也出现了许多问题。人们在思考:西方文化是不是唯一的文化因子，东方传统文化中是否有值得发掘的东西？特别是，在人的精神生活领域，要不要提倡民族主体精神和道德意识，这是不是东方文化的优势？正因为社会发展提出了很多问题，近年来学者中研究东方儒家文化的人逐渐增加。大家都在寻求儒学现代化的途径。
一些学者与笔者讨论了这个问题。高丽大学的申一澈教授说，随着西方文化的冲击，人们开始进行反思，重新考虑东方传统文化的价值，这是当前的文化潮流。他本人是搞现代西方哲学的，但他认为，必须同东方哲学结合起来进行研究才有意义。和过去不同的是，从事民族传统文化研究的年轻学者，大都具有西方文化的素养，这是一个很好的条件。在他们中间，有不少人提出重新反思传统文化的问题。有人提出韩国儒学的课题应以重新认识与反省儒家思想，确立儒学的新方向为时务，并提出体系化、现代化、大众化、组织化为具体目标。也就是说，传统儒学不能停留在历史的传统里，应该走现代化的道路，即与现代文化相结合。这些看法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对此，笔者在演讲中提出:“儒家的泛道德主义并不可取，但道德理性主义思想，经过重新解释和转换，在现代化和后现代化的时代，必能发挥巨大作用”，但必须“赋予新的生命”。笔者表示愿意同韩国学术界的朋友进一步共同探讨。
总之，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关心和重视，是这次汉城会议以及参观访问中的一个突出的印象，而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关系问题，则是大家普遍关心的时代课题。
* 原载《当代韩国》1994年第2期，第71‒73页。